文沐最后也没去找商成。
第二天,他从一个关系不错的骠骑军哨长那里借了些钱,凑齐了五缗预备给薛三娘送过去。虽然他也可以把钱交给三娘的亲戚捎回去,但是他觉得这样做显然不够至诚一一人家毕竟救了他一条命,有些感激话需要当面来说。再说,三娘如今就借住在她亲戚家里,而她亲戚的家就在粮库旁边的雁凫集上,出军营就能看见集镇一一他要是连这点路都不愿意走,又怎么能让别人相信自己的诚意?
吃罢晌午,他在营里请了半天假,就挎着装铜钱的褡裢出了军营,顺着小河边坑坑洼洼的土路去集镇。一路上他都在想着见了薛三娘的面该怎么说。钱实在是太少了,而且这些俗气的阿堵物也根本不能表达他的感激;三娘又是个豁达直爽的脾性,情不情愿收下这些钱还是两说……
他还没想把事情都想好,就已经进到镇子里。
雁凫也是个大集镇,有一百多户人家,虽然远不比东边的座牌集繁华,可旁边就是座大粮库,北边又驻着卫军的一个旅,就算家里没有人在军营里做杂役挣份工钱,单靠着这三四千兵士的日常买办开销做点小买卖,也让镇上人的家道比别地方靠天吃饭的庄户殷实得多。他一路走过来,很难看见阴暗低矮的肮脏泥垣破败茅屋;狭窄的巷子两边通常都是半瓦半草的接脊通室,灰蓬蓬的厚瓦还有晾晒在院子里很少有补丁的衣服,无一不在凸显着主人家的富足。要不是因为人们在翻修院子时肆意地扩大面积让巷子变得忽宽忽窄,墙根巷尾又到处都能看见蒙车尘土的炭渣草灰,初到这里的人或许会认为他们到了一个不得了的大地方。
他很快就被看起来差不多又杂乱无章的院子以及拐来拐去的小巷给闹迷糊。他只知道薛三娘的亲戚住在集镇的南边,但是并不知道具体的地方,只好开口找人打问。好在那个粮库的厨子象是个很有名气的人,他只找了一个人打问,就得到了很明确的指点一一毛厨子就住在南边的麦场边上,院子里有棵大柳树的就是他的家。
他马上顺着那人指的方向寻过去,并且很快找到靠河滩的麦场。被一圈摇翠荡绿的柳树围起来的麦场约莫有六七亩地大小,一大片地平平整整连根杂草也不见,石磙子石碾石臼一应俱有,和一架木舂杵合放在场边一间敞垣茅蓬下,一群衣裳滚得和泥猴差不多的鼻涕娃呜呜哇哇地闹着,在茅蓬里钻进钻出。麦场周围只有几户人,土垒泥帷都半掩着院门,也看不出个高低贫富。惟有独占着北边的一座大庄园看起来就气象不凡,正当面的院墙有人半高矮,夯土泥垣上绕匝一周竟然全压着砖帽,门楼挑着双层飞檐,一溜灰瓦罩顶,再加匾额上的“关府”两个镏金字,气派得和周围人家“格格不入”,显然是个官宦人家。
毛厨子的家就在关府旁边。他一边想着如何措辞,一边蹒跚着脚步走过去。
他还没抬起手来敲门,门倒先开了,一个二十来岁的女人站在门里,警惕地望着他,好象是在审视着他的来意,眼神里透着几分迷惑问他:“你找谁?”
文沐犹豫了一下,反问道:“请问,这是粮库毛厨子的家不?”
“是。”那女人给了个肯定的答话。紧接着她又追问道,“你找他做什么?”这时候从正屋里又走出来一个女人,一面端着个簸箕在挑拣麦粒里的土坷拉,一面问:“老二,谁来了?”一个半大不小的小丫头和个梳根冲天辫的小家伙也扒着门框探头探脑地朝外面看。
门里的年青点的女人头没回答应道:“姐,没事,是个问路的老兵……”屋里出来的女人张了文沐一眼,哦了一声也没进屋,就站在檐下筛簸箕,随着簸箕上下抖震左右摇摆的刷刷细响,稀薄的黄烟在箕口一蓬蓬地颤颤扬起。
文沐见年青女人脸色冷冷的,一支手抚着微微鼓起的肚子,一手又把着门扇不松开,不象是要延客的意思,干脆就直说了自己的来意:“三娘对我有恩。……我听说她投亲在这里,就带了点物什过来聊表一下心意。小小礼物不成敬意。”
年青女人皱着眉头听他把话说完,又留意过他肩膀上搭的褡裢,脸上才稍微缓和一些,说:“你是来找三娘的呀。一一她没住这里……”看起来她对薛三娘救过文沐的事既不知情也不关心。她扭脸对正屋里的小丫头喊道,“二丫头,你带他去找你三婶!”那丫头听见她喊,立刻又把头缩了回去,半天才有点声音:“我还要做饭咧。”站檐下的女人也说:“老二,丫头手上有活,你就领他去吧。”她顿了下,似乎也觉得自己这样回护姑娘不好,又改口说,“你顺便给三娘捎点高粱过去。”说着就张嘴喊了一声。那闺女很快就提了一小口袋东西出来了。她过来把东西塞年青女人手里,看都没看文沐一眼就回屋了。
文沐这才知道薛三娘竟然没住在这里。他心里奇怪三娘到底是投的哪门子亲戚,脸上却没什么多余的表情,笑着道了声谢,便跟着明显是毛厨子小妾的年青女人沿河滩朝南走。
直到出了集镇,又拐过一道湾,麦场和镇上的房子都隐在一片柳林背后再也张望不到时,才看见河边一块高坎上稀稀拉拉地散落着十几架窝棚。眼下正是庄户人吃晌午前后,不少窝棚都在生火,股股白烟袅袅升腾又随风沉散,打卷儿顺着河道飘荡,两个人都是一言不发地闷头走路,一时没留意,竟然闯进了烟气中,登时觉得胸紧气短不由得都咳了几声。毛家小妾嘴里不干不净地骂了一句,就领着文沐上了坡。听见有人声,各个窝棚里出来一些衣裤褴褛面色饥黄的大人,眯着眼睛瞅他们几眼又钻回去,只剩几个光屁股娃娃瞧稀罕一样地盯着他们看。
女人没在这地方停,而是继续朝前走,很快把文沐领到一间连门都没有的低矮茅草屋前。孤零零的茅屋有点倾斜,摇摇欲坠的样子,宽窄长短不一的裂缝蜘蛛网一般爬在用谷草合泥砌的土坯墙上;茅屋也没有门,就象个咧着黑咕隆咚一张嘴的怪兽,冷笑着注视着眼前一片好几块没人耕种的生地。这片地也不知道已经荒了多少年,长势茂盛的野草几乎把田垄都掩住了,几棵歪歪扭扭的分界树无精打采地伫立在晌后暖洋洋的阳光里。一个穿着破袄破裤的娃娃骑坐在茅屋的门槛上,手里抓着一团湿乎乎的黑泥,正玩得兴高采烈。
离茅屋还有一二十步的距离,那女人就扬着声气喊起来:“三妹,在不?”
她一连喊了好几声,都没有人出来回应。那个玩泥的娃娃怯生生地望着她,不说话也不敢动。
文沐已经把娃娃认出来了。这是三娘的儿子。从山里出来的时候,这娃娃就一直被三娘背在背上。
他的嘴唇蠕动了一下,忍不住朝前急走了两步。但是他很快就在厨子小妾的猜疑目光中停下了脚步,弯着腰对那娃笑了一下,亲切地叫他的小名:“土娃,还记得我不?”
土娃手里攥着泥块,惊恐地望着他,一边使劲摇着头,一边畏缩地把小身板朝屋子里躲。文沐有些失望地提醒他:“我是你文家伯伯啊……”娃娃还是摇头。文沐只好直起身,四下搜寻着三娘的影子。
那女人一直冷冷地看着他做这一切。她走过来,问那娃:“你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