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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世家(第3页)

他心里着实难过,却又不好说什么。人家征用是经过他同意的,他在人前表现着积极与进步,背人又唉声叹气,这算怎么档子事儿呢?

还是妻子最懂洪禄承,心知他最舍不得的是那两间老铺,却另辟蹊径说,“搬走就搬走吧,这里虽然不大,但如今不比往日里,佣人们都走了,家里也就这几口人,尽够住了。要是往好处想,老宅偌大院子也压不住,房子会越来越旧,将来也没精力收拾,搁咱们手里早晚也是糟践了。”

王蕴琳说的没错,洪家的房屋院落的确已经显出了颓败的老相。洪禄承被说动了,他发现妻子更了解世间的因果逻辑。没有什么是永不变的,一切原本都是虚的。看透了,也就是那么回事。

洪禄承的郁结渐渐疏解开了。这心里一扭过弯来,公私合营的事也就水到渠成了。本来嘛,老铺和老宅既然都没了,剩下的,也就再没什么舍不得了。

很快,洪禄承就去找队长去谈公私合营的具体事宜。队长可没想到还能一举两得,高兴之余对他大加称赞鼓励,给出的条件也很优越,除了一些国家规定死的政策外,其余都可以商量。特别是在有关洪禄承个人工作的安置问题上,划出的范围和待遇比较宽松,可以由着他选。而洪禄承在沉吟了一番后,提出的条件,却只是把伙计们安置好,除此别无他求。队长更是高兴,很爽快地答应下来。

这个要求实在是不难办,因为洪家名下的酒楼饭庄皆已无存,除了刚关张的衍美楼老铺,大部分庄馆员工早就由洪家出钱,回乡的回乡,改行的改行了。安置的重点,其实只在于那些饽饽铺。

经过几次讨论,很快达成了协议。衍美楼的店伙厨师由市三商局饮食公司安置到其他的国营饭馆,八家饽饽铺的百余员工则成为了国营糕点厂的工人。至于那几家饽饽铺的店面,由于其经营方式还保持着前店后厂的手工生产模式,直接就被裁撤掉了。几家店面最后是划归市二商局,成了与国营糕点厂有代售合作关系的副食店。而洪禄承自己,则成为了一名在京城糖业糕点总公司上班的会计。

也许是有过去一些出格情况作为前车之鉴,这次国家比较温和,给出的条件也挺优厚。清查核资时采取自估自报、工人监督的方式,最后定了六万八千元的私股股金,按照“赎买政策”的规定,足有二百八十元定息,洪家并没有吃亏。

而在工作安排上,队长也任由洪禄承选择了离家较近的工作地点,并给予了特别优待。洪禄承享受行政15级的处级待遇,工资也相应地定为一百零八元。而食品行业,当时最高级别的技工到顶儿才拿七十多元,大概在整个公司,这个数儿也得排在前几位。这么看来,洪禄承的收入足可以保证洪家人的衣食无忧,且代代人都能过上“上等生活”。

不过,当洪禄承第一次收到人民银行那封盖有“邮资付讫”邮戳的牛皮纸信封的信件时,还是难免心情郁郁。他心知肚明,以后除了这冷酷的信件所寄来的定息外,有关洪家祖辈世代努力的所有成果,恐怕都将被时光掩埋。

洪禄承真正心如死灰是在上班之后。

厂房里,随着机器的传送带,各类糕点哗哗地,水似的往前流,工人戴着白围裙,白套袖,干净、利落,跟洋大夫似的。打眼一看,你还以为是在外国。而与之相比,洪家饽饽铺靠掌案带徒工制作的方式,不仅看着陈腐落伍,产量也低的可笑。

这副国营糕点厂用机器生产糕点的情景,让洪禄承不由眼前发黑,从心里泛起了阵阵苦涩。

如今怎么哪儿都用机器?也是,这么着一劳永逸,用的人少了,也不用烟熏火燎了。可要都像这么改良起来,那以后耍手艺的可全算白饶。

或许,世上确是没有不老不损的物件。就如他的老宅院一般,洪家老字号的消亡也不可逆转吧?

或许,洪家铺子确实是老了。

或许,他也老了……

1956年,对民营资本的改造达到最高潮。1月15日,随着岳松生代表京城工商联在天安门上为伟大领袖呈上京城喜报,京城的工商业已先行实现了全行业的“公私合营”。随后,全国各地纷纷快步跟上。自此,全国的买卖人都和平地消失了,融入了普通人群中。

按道理说,既然已经盖棺论定了。那么就再无一个“运动”是指向工商阶层了,大家大可以松一口气,从此安心开始新生活了。但实则不然,紧箍咒还在,“原罪”是不可能完全擦干抹净的。

从1963起,大量忆苦思甜的小册子泛滥开来,重新控诉旧社会黑心地主的罪恶。随后相继而来的,是普及而持久的“忆苦思甜”运动。其时,尽管再无政策要求打资本的“落水狗”,但承接对工商阶层丑化的影响,旧有的商人们,便又挨个被重新提拉出来,成了溜边儿站的一群。

说实话,洪禄承的遭遇是有些冤枉的。以洪家而言,历来十分关注基层员工的收入与生活。洪家的祖训中,除了有包揽店伙们的生老病死,尽量拔中层干部于普通员工这些要求外,还特别规定了“不得无故散人(解雇人),不许搞特殊化,必须与店伙同食,以荣辱与共的理念来加以凝聚”等诸多事项。哪里又会像土财主“周扒皮”那样,以“半夜鸡叫”来压榨下属呢?

可面对现实,洪禄承没有别的辙,只好用老法子,尽力要求自己低下头去做人,借低调行事来保全自己和家人。

另外,对于所失去的财富,他也绝不敢表现出一点耿耿于怀。想来就明白,在社会整体上,“富”已经一个耻辱,没有谁再会留恋花天酒地的富裕生活。虽然勤俭节约,本质是一件痛苦的事,是因贫穷不得以而为之,但是一旦被树为全社会的主流风气,那它就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

在那个时代,岂止是洪禄承,就连末代皇帝,也都被改造得很纯正。溥仪就曾在1958年写过很真诚的决心书,表示要“争当红旗手”什么的。所以,洪禄承也一样十分努力地去参加劳动、学习朴素。人民是怎么活,他们就怎么活。尽力融入,以图早日变为“人民”一份子。

哪怕生活里,洪禄承还保留着过去的一点点讲究,不肯在饮食上面马马虎虎,那也只能关起门来偷偷享受。哪怕他看不惯像有的工农那样不洗手就吃饭、随地吐痰、口吐脏话、举止野蛮的举止,可见到这些“红五类”时,他也得点头哈腰,故作亲热地打招呼。

这不能怪他虚伪,全是环境使然。年头儿的改变不是个人所能抵抗的,胳臂扭不过大腿去,跟年头儿叫死劲简直是自己找别扭。否则,如若还保持“雕栏玉砌应犹在”的伤感,那么不用说,失去的还将会更多。

洪禄承这样的灰色人群与其亲属,一直就是这样活着。但令人想不到的是,虽已到如此地步,却还有一场把全国人民都卷入进入的劫难是躲不过的。

1966年8月,社会形式再次骤变,红卫兵们高举大旗,用铺天盖地的红色掀起了一场狂潮。而这次的运动,比以前的历次都要激烈百倍,根本不使人缓气,一变好象就要变到底。

不,这简直不是运动,而是一阵龙卷风。就是这场空前的大风暴,把洪家人余下的财产、自尊、人格都绞得支离破碎……

想到这里,洪禄承睁开了已雾气迷蒙的眼,胸中更充满了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感慨。

在我国,所谓的富豪世家,实在是没什么可以夸耀的。

想当年,不知有多少人羡慕他的家世,想象他金杯玉盏、宝马香车的生活是如何的阔绰爽快。可他在时代变迁中的身不由己、一夜白头、遗祸子孙等等百年伤痛,又有谁能体味?

他这一辈子,仿佛是背着“资本家”这沉甸甸的三个字,在走一条极陡的下坡路,根本就收不住脚。越是盼着太平日子,身子偏越往下出溜儿。

若细说其中滋味,不过是一个“载不动许多愁”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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