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平北望大唐,西控巴蜀,南临楚国,东接吴国,俨然南北东西的交通要冲。江陵城中的南平王宫至今不过五年历史,乃是从荆南节度使府改建而来,素来更像是军府而非王宫。
南平王高如松最初到这里上任荆南节度使的时候,昔日最盛曾经辖制十州的荆南节度使辖地被邻镇侵夺,竟然只剩下了江陵一府。他苦心经营,励精图治,四面交好,又向大唐称臣,换来了南平王封号,随即竟然只凭区区一府之地,就在如今这兵荒马乱的天下站稳了脚跟,年初更是趁着大唐以大将军郭涛佩帅印伐蜀,蜀国在唐军铁蹄下兵败如山倒之际,他亲自领军突袭,从蜀国那里硬生生吃下了归州和峡州,方才有了如今的三州之地。
唐军鲸吞蜀国之后,对南平占了归州和峡州虽大为不满,但大将军郭涛来不及妥善处置蜀国旧土,就被紧急召回东都。高如松这才有时间从容巩固三州之地,可偏偏在这节骨眼上,南面楚国却突然大举北上,几仗下来,纵使南平并没有吃太大的亏,他却已经感觉到了深深的压力。
也正因为如此,一向疼爱的女儿江陵郡主高廷仪竟然疑似芳心有主,他只觉得整个人都更加暴躁了起来。水师大都督冯骥远在李承睿和高廷仪面前说的话还算婉转,其实高如松之前下的王命哪里是召见,而是抓人!
更明确的吩咐是:“要是他不肯来,你就是绑也得把人给我绑来,要敢反抗就打断他的腿!”
哪里来的野小子,也敢觊觎他高赖子的女儿?
然而,高如松一心只以为那是不知道哪里来的寒士想出头想疯了,于是打他掌上明珠主意,可看到冯骥远真的把人带到自己面前,江陵郡主高廷仪又一脸担心忧切地陪在旁边,他纵使再恼火,可当那人取下黑布头套时,他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头一回见的年轻人实在是让人第一眼瞧见便无法忽略。
既然是来见南平王,之前才畅游太白湖的李承睿自然不可能还如出水时那般随意装束。此时的他身穿一身素色细葛袍子,竹簪束发,黑色布履,恰是显得谦冲守静,中正平和。即便是之前随同冯骥远从太白湖畔回江陵时,被对方尴尬地要求黑布蒙头,而且连带洛阳和疏影在内,他也没有表现出太大的反感,反倒是江陵郡主义愤填膺地对冯骥远抱怨了好几句。这会儿,他长揖行礼之后,便简简单单地说道:“山野闲人李元,见过南平王。”
“李元?听着就像是个假名字!”高如松挑了挑眉,没好气地问道,“就是你巧舌如簧,蛊惑我家廷仪?”
面对这么个不讲道理且直截了当的父亲,江陵郡主只觉得耳朵根都发烧了,顿时嗔道:“父王,你胡说什么!两年前,楚国派细作挑唆水匪屡次来袭新军,我初到军中,手足无措,听说太白湖畔有隐士,这才前去寻访到的大哥。如果不是大哥帮我,那些水匪哪来那么容易剿灭!”
正主儿还没说话,女儿就帮起了他,高如松顿时为之大怒:“你懂什么!这世上有的是欲擒故纵的手段,说不定他就是楚国细作,那些水匪就是他招来的呢?”
“可之前冯叔叔一战击沉楚军北境水师二十一条船,楚军死伤众多的那场大捷,也是大哥给我出的主意!”
“你给我住口!他是你什么人,你就一口一个大哥?你给我死了这条心,我不在乎娶你的人是不是公卿王侯,可至少不能是藏头露尾之辈!”
藏头露尾之辈这六个字,深深激起了李承睿心头隐痛。见高廷仪气得脸都白了,高如松则是用恶狠狠的眼神盯着自己,他在心里暗叹一声,随即淡淡地说道:“我本来就只是暂居太白湖畔,邂逅郡主不过偶然。天下之大,又不是只有南平才能栖身,南平王既然这么说,我明日离开便是。”
父亲突然如此胡搅蛮缠,一意孤行,江陵郡主就已经够气恼了,当听到李承睿竟然要走,她只觉得仿佛晴天霹雳一般。那一瞬间,她想起当初剿灭水匪那一役时,她虽听从他之谋,可为了证明自己,孤军深入苦战脱力,也是他亲自来救。回去时,她伏在他背上,平生第一次觉得平安喜乐,除了家中最不可告人的那一重隐秘,她几乎什么话都说了。从此之后,曾经的李先生就变成了大哥,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真想要一个大哥,还是真喜欢上了他。
可此时此刻,她终于惊觉醒悟了过来。她几乎不假思索地上前一把抓住了李承睿的胳膊,仰起头对南平王说道:“父王,不论大哥是不是真的叫李元,我都相信他!您若要赶他走,那么……那么也索性赶我走好了!”
闻听此言,李承睿只觉得一颗死寂多年的心猛地一跳。他情不自禁地侧头看了江陵郡主一眼,见其也恰好看了过来,眼神中看不到一丁点犹豫和慌乱,只有真诚和信赖,他只觉得这些年来如同死灰的心竟是破天荒悸动了起来。明明理智告诉他,绝对不能任由江陵郡主和南平王这样使性子,但话到嘴边,他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而冯骥远看到高如松那额头青筋毕露,显然快气炸的样子,只觉得这丈人挑女婿实在是有些过分了。江陵郡主也老大不小了,好容易看中一个,高如松却这样子横挑鼻子竖挑眼,难不成还能把女儿留一辈子?然而,想到南平王世子高廷芳自幼病弱,深居简出,就连他这样的心腹大将也已经好几年不曾见过了,他就不由得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王上只一儿一女,儿子病弱到甚至不能娶妻,想来是打算留着女儿招赘,如此一来便相当于托付南平基业,怎能不挑剔?
“死丫头,你这是要气死我!”高如松暴躁地怒喝一声,越发看女儿挽着的那小子不顺眼。可偏偏就在这时候,殿外一阵喧哗,紧跟着,他就只见自己素来亲信的内侍梁明跌跌撞撞冲了进来。
“王上,楚军发兵十万,直扑公安,石首!”
“放屁,楚国二十四州也就是好听而已,到哪里去凑足十万大军,这种骗鬼的话你也信!”高如松气得直接骂起了脏话,随即就瞪着冯骥远说,“老冯,公安石首一旦丢了,楚军就可沿着大江溯流而上,直扑江陵,水师离不得你,你立刻就回去!”
“王上放心,只要我还活着一天,绝不让楚军越大江一步!”
见高如松满脸的气急败坏,而冯骥远答应一声就要走,李承睿瞥了一眼瞬间面色苍白的江陵郡主,想到那迫在眉睫的战事,他终于开口说道:“若单纯从战力来说,楚军数倍于南平,纵使楚国那荆南二十四州多有贫瘠之地,但总比南平新收的峡州、归州更加安稳。就算初时南平能够支撑甚至于小胜,但只要战事时间拖长,拼的便是国力,那时候必定败北。”
高如松本来就心火炽盛,此时更是为之大怒,厉声喝道:“那你小子是让我拱手献土乞降不成?”
“楚王素来残暴,兼且之前楚军曾吃了大亏,若南平向楚国献土乞降,说不定便是自己在脖子上套上了绞索,日后不但高氏满门,只怕就连冯大都督这样的军中柱石,也只有死路一条。”李承睿没有理会高如松的暴跳如雷,直截了当地说,“只有北上大唐,说得大唐出兵威慑,令楚国不敢妄动。”
听到对方竟然说出了这样一个建议,高如松登时心中一动,嘴里却斥道:“说得容易!大唐天子新近平蜀,分明动了鲸吞天下的野心,到时候假途灭虢,说是出兵助阵,结果却连南平三州之地都一块吃了下去,岂非引狼入室?”
提到远在东都皇宫之内的大唐皇帝,李承睿只觉得一颗心犹如翻江倒海,难以平静。然而,此时涉及到的是南平之危,他不得不强压下心头激荡,只用异常冷静的口气解说如今局势。
“唐皇也许有平定四海之心,却有心无力,须知这十二年来他养病居多,上朝日少,国中上下官员早已习惯了仰纪韦两家鼻息,若非唐皇于寒微之中简拔大将军郭涛,使其挂帅征蜀,如今郭大将军平蜀凯旋,唐皇怎可能病愈复出?如今已经九月,我听说三个月后大唐的正旦大朝,楚国、南汉、吴国、闽国、北汉、吴越,各国都将派使节到东都朝贺,打探唐军在平蜀之后,是打算南下,东进,还是北伐,兼且打探唐皇以及纪韦两家虚实,南平何不效仿?”
看着侃侃而谈的李承睿,江陵郡主仿佛看到了当初他为自己出谋划策的情景,一时又惊又喜,忍不住更加抓紧了他的胳膊,随即附和道:“父王,大哥的主意值得一试。不论怎么说,别国既然都打算派使节北上东都,南平怎有不去的道理?”
“死丫头,你还向着他,真是气死我了!”
尽管看到冯骥远对自己微微颔首,分明很同意刚刚这个建议,可高如松心中不但万分不情愿,反而越发觉得面前这个李元让人捉摸不透,绝对不是女儿的良配。他对冯骥远打了个眼色,让其先驰回军中。等到人离开之后,他一面继续上下打量着高廷芳,一面盘算着如果出使,谁可以担当使节。突然,一个大胆到疯狂的念头猛地蹿了上来,随即竟是再也无法遏制。
也许,他能够用一石二鸟之计对付这个竟敢觊觎他女儿的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