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都没有想到,在一向不遗余力拉拢高廷芳的颖王和凉王全都保持沉默,甚至连曾经敢当众对高廷芳表示好感的和乐公主都不敢出头时,清苑公主竟会表现得如此强硬。不等遽然色变的纪云霄说什么,一直满肚子邪火没处发的颖王立时怒喝道:“外头的人呢,全都死了吗?没听到公主的话,给我把这个狂妄的家伙赶出去!日后要是谁再敢把这姓纪的放进来半步,我打断他的腿!”
纪云霄本是为了羞辱高廷芳而来,可他万万没想到,高廷芳固然难免囹圄之灾,他却先要被赶出颖王府。眼见外间那些颖王府的府卫呼啦啦涌了进来,他只能气急败坏地叫道:“放任一个冒牌货招摇撞骗这么久,我倒要看看你们到时候怎么对皇上交待,我们走着瞧!”
房世美对纪云霄这小人行径亦是厌恶非常,因此当纪云霄朝自己看过来时,他只当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纪云霄没想到房世美竟然对自己不闻不问,顿时更加恼怒,当即怒气冲冲拂袖而去。直到他一走,房世美这才对清苑公主拱拱手道:“公主放心,下官职责所在,绝不敢怠慢了南平王世子。”
清苑公主见高廷芳对自己微微颔首,笑容宛然,竟是毫不在意地往外走去,她只觉得一颗心不知为何紧紧揪起,第一次生出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心悸。然而,当她终于打算对他说些什么的时候,那门帘却已经倏然落下。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容侯苏玉欢突然起身追了出去。
“高大哥!”
苏玉欢撞开门帘出门,见走在房世美前头的高廷芳回头朝自己看来,他咬了咬牙,快步走上前去,这才沉声说道:“杜至和洛阳疏影他们我会帮忙照看的,我会上书替你说话,毕竟,我当年曾经见过你的!”
此时此刻,他终于决定抛开刚刚听到消息后的恐慌和犹疑。不论高廷芳是不是他曾经跟着父亲苏全章,在南平王宫中见过的那个世子哥哥,那都是他到了东都后,交到的第一个朋友,也是唯一一个朋友。在他最最彷徨的时候,是高廷芳以自身作为例子给了他一个最好的建议,也是高廷芳一直如同长兄一般照拂他。他不能因为别人的一点小伎俩就心生怀疑!
高廷芳注视着苏玉欢那坚定的眼神,忍不住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他没有多说什么,微微一点头,便复又转身往前走去。尽管他更希望的是苏玉欢因此和自己冷淡疏远下来,不要踏进那个险恶的漩涡,可他早应该知道的,这个少年那纯良却又带着几许天真的心性,断然不会因险恶就避若蛇蝎。
只不过今日一别,以后应该就不会相见了!按照他的计划,用高廷芳这个角色的消失,彻底挑起两王相争,他就可以安然隐居幕后,只有一个连身份都见不得光的人,方才能得到多疑皇帝的最大信任,才有机会查到当初那段惊天惨变的真正隐情,纪韦两家暗害他和母亲之外的真正隐情。
而对于南平王高如松而言,这也是一个公布世子死讯,令国中上下万众一心的好机会,日后,就没有人可以再用这一点威胁他了。
之前灯火通明满是车马侍从的颖王府门口,如今被清理得干干净净,除却衣甲鲜亮的金吾卫之外,就只有身穿黑衣的刑部差吏。看到一辆黑色的马车驶到自己跟前,高廷芳便对身边的房世美说道:“房大人借我搭把手。”
房世美微微一愣,随即连忙伸手搀扶了一把,见高廷芳借势踩上车蹬子钻进车厢,接下来便再没有任何只言片语,他不由得叹了一口气。这是他今天从接到命令到现在,不知道第几次叹气。等到他上马护着马车起行,金吾卫护送到天津桥前止步,而后接手的则是羽林卫,却是一路护送到了尚书省刑部衙门前。当房世美看见身穿大氅的刑部尚书薛朝竟然亲自等在了大门口,他不禁大吃一惊,连忙滚鞍下马快步冲了上前。
“老大人,大晚上的,又是寒风凛冽,您怎么不在里头等?”
薛朝那老脸在一旁灯笼微光的照射下,显得晦暗不明,却摆摆手示意房世美不用再说,而是用双手紧了紧那一袭在夜风中猎猎作响的大氅,随即朝马车走去。见车夫连忙知机地高高打起车帘,他就沉声说道:“世子殿下,委屈您了。”
车厢中一路假寐的高廷芳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立时睁开了眼睛。他按着身下座椅探出身子,见是薛朝亲自在车旁迎接,他眼神一闪,随即便苦笑道:“我不过是待罪之身,薛老大人您这又是何苦?”见薛朝毫不动摇,甚至伸出双手作势要扶他,他再难拒绝这番好意,便握着薛朝的手稳稳落地。见不远处的房世美满脸惊疑,他知道在这场合不宜进一步深谈,索性打趣道,“倒是要请教薛老大人,我的监房可安排好了?”
薛朝见高廷芳脸上挂着浅浅的笑意,在这深沉的夜色中,那形容仪表显得那般无懈可击,他不由失神片刻,这才轻声说道:“还请世子殿下随我来。”
眼看着薛朝在前,高廷芳在后,两人就犹如闲庭信步一般进了刑部大门,不但都官郎中房世美犹如傻子似的呆呆站在那儿,就连一大帮大晚上紧急被召集而来的黑衣差吏也都面面相觑,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总算房世美也当了十几年官,须臾惊觉过来,连忙三步并两步追了上去。
可其他人却惨了,跟进去吧,没有上头的吩咐,就此散去吧,却也同样没得到命令,大晚上的杵在这大门口吹冷风吗?
这时候,他们突然很羡慕那些井然有序退去的羽林卫将卒。
刑部大牢分南北两座,南监关押民犯,北监关押官犯,因此北面的那一座向来有天牢之名。然而,纵使天牢却也有三六九等,此时此刻高廷芳跟着薛朝,走的便是北监一道少有人走的门,入内之后,什么潮湿霉臭味都没有,更没有寻常大牢的昏暗,壁上油灯一盏一盏整齐摆列,将这里照得光明敞亮。饶是房世美也算是老刑名了,却还是第一次到这地方来,刚刚若非薛朝开口允准,跟来的他差点被那几个面无表情的黑衣狱卒挡在了外头。
然而一路行来,却只经过三处监房,就已经到底了,恰是一堵坚实的墙壁横在眼前,显然就是这墙壁将此地和寻常官犯所在完全隔开,但房世美最最惊疑的,是这里根本就没有一个狱卒看守,除却三间监房那刺眼的木栅栏,看上去就仿佛是寻常的空屋子。
“这里是北监禁地,素来只押宗室。虽说宗正寺也有类似的地方,但毕竟不如刑部。”薛朝解释了两句,看见高廷芳神色如常,反倒是房世美有些惶恐,他才继续说道,“这里总共就没有启用过几次,却一直都有洒扫整理,世子若有什么不足,只要说出来,我一定让人尽力备办。若想要你的侍从跟来伺候,却也未尝不可。”
“薛老大人言重了,如果坐牢还带着侍从,那岂不是和在家里没什么两样?”高廷芳莞尔一笑,来到最深处的监房门口,见门只是虚掩着,他便信手一推,随即弯下腰直接从门口进去了,竟是犹如游逛一番四处观赏,最后在一具软榻上坐了下来。坐了还嫌不够,他继而竟是舒舒服服躺倒了。
见此情景,房世美只觉得瞠目结舌,再也说不出半个字来,直到听见耳畔传来了薛朝一声深深的叹息。他正想发问,却只听薛朝用无比严厉的声音对他说道:“房世美,南平王世子我就交给你了,外间狱卒全都是我这么多年来精挑细选,最信任的人,起居饮食你全都选用最好,决不可委屈慢待了他。虽说……唉,到底是我们对不起他。”
房世美闻言大讶,心想这位南平王世子的真假尚未查明,为何老尚书竟会这么说?他勉强按捺心中好奇和疑惑,连忙低声应道:“下官定然严防死守,不会放任何人越雷池半步!”
“不,你得放人进来!”薛朝扫了一眼监房中那具软榻上躺着的高廷芳一眼,一字一句地说道,“颖王、凉王、和乐公主、清苑公主,还有那些和纪家韦家相关的人物,你明天一个都不要拦着,但有一条,你必须保证世子殿下的安全!皇上会把太医署的林御医调过来,你一切都听他的!”
房世美只觉得自己脑袋乱糟糟的,说不出的糊涂。这是把人关大牢呢,还是供着祖宗呢?可是,薛朝那郑重其事的表情却告诉他,这一切都不是在开玩笑。他谨慎地点了点头,随即却不无担忧地说道:“南平王世子身体孱弱,这监房虽然不算阴暗潮湿,可真的不能把他身边人接过来伺候起居吗?这要是有什么闪失……”
薛朝扫了一眼监房中的高廷芳,想起他刚刚的话,便沉声说道:“他若是什么时候需要,就什么时候送来。平时,你多多巡查,其他的事务让你的下属们多多分担,一切都以这里为重。”
薛朝说到这里,自己也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竟是说不出那是烦躁还是兴奋。
之前皇帝召见时说出此事,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哪有自己把自己送入监房的?可如今想想,与其说这是置之死地而后生,不如说是只手翻动东都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