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时,二人来到杂耍摊前,这里正在演的是刀枪不入。
宋玉芳常在这一带住着,自然只是看个热闹,并不如傅咏兮那样觉得新奇。
看着高高壮壮的大汉扬起一把大刀,宋玉芳又慌了。平时倒也少听见这一行出事,就怕万一真叫她们两个赶上了,难向傅家交代。她忙拦住拼命挤到前头去看的傅咏兮,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要不再换个地儿?这舞刀弄枪的,不过是莽夫把戏,也没意思呀。”
傅咏兮并不是个傻子,到了这时候也瞧出些意思来了。怕是宋玉芳嫌弃她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娇小姐,带在身边太碍事。可她既不想被认为是累赘,又不想就此回去。便往四周围瞧了一眼,眼睛里亮了亮,指着街边一个小芦棚道:“那咱们喝茶去吧。”
宋玉芳先不说好不好,只管跟过去看了一眼环境。
芦棚里头,其实同她想的差不多。天桥这边的茶摊子,都是旧桌旧椅,再干净也不过罩一块白布在上头,不上几日就脏了。
宋玉芳在心里盘算了一下,就又开始找借口了:“算了,在天桥喝茶就这么回事儿。除了龙井和香片,就没别的了。可是,咱们北京人喝茶,只要不搁茉莉花,管什么都叫龙井。你放着家里正宗的龙井不喝,倒来喝几个铜子儿一包的假龙井,何必呢。”
此言一出,傅咏兮还未怎样,倒是茶摊的小老板先咂起嘴来了。他瞧着这姑娘也不过穿着补过的布鞋,身上一件像样的首饰都没有,居然就摆这大的谱,心里很是不痛快。
傅咏兮扭过脸,无声地一叹,看见一颗大树底下渐渐围拢了人,又提起了兴致:“咱们去那边吧,要唱大鼓了。”
这下,宋玉芳就松了一口气,看戏总好过看杂耍。因就挨着小土坡边一个树墩子坐了,静等着开唱。
只见那拉三弦子的师傅冲着大鼓娘一点头,这就拉上了。
大鼓娘起势唱了头一句,宋玉芳的心又提了起来。
这一出拴娃娃,唱的是做媳妇的去庙里求子。有时候听的人都是些老爷们,总不肯静静地听,必要起哄着闹上大鼓娘几句臊人的话不可。
宋玉芳抬头往四周围望望,可不就有人骚动起来了嘛。她们两个女学生坐在这边已经很打眼了,若是运气不好,从哪里钻出个醉汉来,言语上轻薄了些,又是一件很对不住人的事情。
但是,这一次再要溜,只怕不好含混着过去,否则恐怕太扫傅咏兮的兴致了。
就在愁眉不展之际,人群外头有一帮孩子口里嚷着“变戏法了”,一路的脚步声就都往后头去了。
宋玉芳一边让傅咏兮去听,一边装作兴致很高昂的样子喊起来:“那里好像有戏法!”
这边听大鼓的,也有几个凑过去瞧戏法的。
傅咏兮先是低头想了想,认为宋玉芳是故意这样说的。可是既然有那么多人去看,倒可以先不计较的。于是,就笑笑地向后张望了一番。
两个人又跟着人群去看戏法了。
宋玉芳因瞧出傅咏兮有些不大高兴了,便指手画脚地同她说着:“变戏法可好看了,他问你要一块儿手绢,转头就成了一朵大红花……”
正说着话,一行人从后头超了过去,一人一脚地踏在水坑里,把污泥溅得老高。
宋玉芳抢步上前,赶紧蹲下去,反复搓着傅咏兮那双高筒白袜子,口里还嚷着:“哎呀,走路怎么不看人呢,都蹭着泥了。”
可天桥到处都是乱哄哄的,哪里会有人拿这话当成一回事呢。
傅咏兮就这么站着,看着宋玉芳像个女仆一样地蹲在地上,仿佛是做了很大的错事,心里就有一股气提了上来。傅咏兮这人最恨的就是家里主子奴才的那一套,好好的人非要分个贵贱高低,她以为中国人最让洋人瞧不起的就是这一点。可学了西方进步文明的宋玉芳,会不懂这个道理吗?绝不会的,她这样表现,分明是因为傅家的人迂腐过甚,逼得她不得不十二分郑重地对待一位从傅家走出来的娇小姐。
宋玉芳却浑然不觉,直到傅咏兮气得红着眼圈跑了,她才追上去连声问道:“密斯傅,密斯傅你怎么了?你别生气,刚沾上很容易洗的。要不你跟我回去,我立马给你搓干净,保管一点看不出脏来。咏兮,咏兮……”
起初,傅咏兮只是闷着一路快走。可是她不熟悉天桥这一带,东一个地摊西一个芦棚,把路搭得简直成了个迷宫,靠她一味地傻走,仿佛永远走不出去。
她心里一急,眼睛更加红了起来。转过身,胳膊唰地一抬,在半空挥过来指过去的,怒吼吼地咆哮道:“宋玉芳,你不要瞧不起我,拿我当个瓷人儿一样地看待。我知道天桥是什么地方,也知道三教九流的人听大鼓,难免会说些不干不净的话。可是这些,在我家里就未必没有。甭管有钱没钱,臭男人凑在一起,说的话总是轻薄的。就算是天桥这里腌臜,走三步就有一个泥坑,可你别忘了,我上房揭瓦的时候,身上也是没有一块儿干净地方。我总是愿意走老远的路来找你,就绝不会嫌弃你住在这一片!我家里那些老妈子的事儿,我不是不知道。可是她们没什么文化,早几年就跟着我妈了,对我也还算不错,我冷不下那张脸待她们,我以为你会理解的……”说着说着,触动了一腔的心事,乱乱地挤在心坎上,像要把她的心房都给撑破了一般。一股悲切涌上来,竟当街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