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杏打了水来,服侍着贾敏梳洗了。看贾敏神色间有些疲累,便轻声道:“太太,时候也不早了,您也早些安歇吧。”
“嗯,你先去罢,留绿柔在里间服侍着便好。”
红杏心知太太这是有话要对绿柔说呢,当下也就福了福身子便退了出去。
满屋寂静,烛台上明灯晓映的,贾敏只半偏着身子倚在一只引枕上,眼睛微眯着,看着倒像是眯着了。绿柔束手立在一旁,寂静无声,见贾敏不说话,她也不敢开口。过了好一会儿子,烛花突然一爆,绿柔微微一惊,贾敏却睁开了眼睛。
“绿柔,今日大爷抱着玉儿回去,你可一路都跟着的?”
“回太太的话,奴婢一直是跟在大爷身侧的。”
“嗯。”贾敏沉吟了一声,也不再多说话,只是神色间很有些淡淡的。“今日是怎么个事情,你且说来我听听。”
绿柔便低声地把今晚的事儿都说了,半点没有虚假瞒骗的。不说她打小是服侍着贾敏,对贾敏的性子知之甚深,倘或她说了什么假话,贾敏定不会饶她;另一个,她也知道,贾敏心里头最是疼爱膝下两个孩子的,虽则大爷并非太太亲生,可这几年来,大爷素日温柔孝顺,太太心里最是熨帖。如今王嬷嬷一下子触了贾敏两处不痛快,他日,恐怕也是留不长的。
绿柔说话向来简便又清楚,贾敏听后许久不言语。过了半晌,才低声道:“今日这事儿也别声张了,王嬷嬷的事我自有打算。只是近些日子,我身上多有些不舒服,着实也腾不出手来。”说罢,似是想到了什么,目光一闪。又笑道:“泽哥儿倒是最心疼玉儿的,玉儿有泽哥儿照看着我也放心。绿柔,明日你把泽哥儿身边的几个丫头好好敲打一番,如今看着虽好,免不了日后生出别的心思来。”
一时,绿柔应了,贾敏心里一桩心思也了结了。见时候实在不早,二人各自歇下且不必再说。
第二日,天将将亮时,林泽就已经醒了。见身旁黛玉兀自还睡得香甜,林泽伸手把被角又掖了掖,自己下地穿了鞋袜,也不叫人来服侍。等他一身衣裳已经穿得差不多时,一夜睡在外间的白果也披了一件外衣蹑手蹑脚地打了水来服侍林泽洗脸。
林泽看了看白果,见她年纪虽然不大,可模样干净柔美,倒是可见日后的样子必不差的。只是,看她身上的穿着,林泽冷下了眼色,低声道,“日后衣服穿齐整了再来服侍,不然……”林泽掩下了话音,转身又看了看床上没有被惊动的黛玉,冷冷地睇了一眼白果,径自出去了。
白果被林泽那一眼吓了一跳,若要说她今日这样穿着是有意的,倒不算冤了她。如今虽彼此还小着,可谁不知道,大爷身边服侍的丫鬟日后指不准就能被大爷收进房里。她不过比大爷大了两岁,在四个丫鬟里,自恃模样最好的。因而也就动了别样的心思,在屋里起卧愈发的随意了。今日被大爷当头一喝,立时清醒了过来。她不过是个家生子,尚比不得外面买来的体面,何况现今才多大点的岁数,她竟要想这些有的没的。
自此后,白果心思一收,服侍林泽只尽着本分,再没想其他之事。此皆后事,且先不提。
再说林泽天色才亮便去了先生那里,跨进院落里,只见院中草木葱茏可悦,一片幽幽静静的,最是适合读书的好去处。林泽进了屋子,先拿出书来,朗声诵读。他自幼聪颖,才两岁多便有林如海亲自教着启蒙,后来稍大些,林如海公事又重,虽不能时时看着林泽功课,却也颇费了心思为林泽找来一个先生。
这先生姓沈,名愈。也曾中过榜眼,当朝最负盛名的蔚阳书院院长正是这沈愈同宗同族的一位堂兄,虽暗中有人相助,但林如海也的确是费了心思。沈愈先来时,已和林如海交代,若是不合他心意的,纵是林如海的脸面,他也不会买账。林如海心中虽惴惴,可又想到,林泽到底不同别人,不说他天资聪颖,就是凭着他后天勤恳,世间瞧不上他的,还真难数出几个。
果然那日,沈愈一见林泽,心里也奇怪。眼见着不过一个三岁大的孩童,模样清秀可爱,眉眼间倒是透出十二分的神采。心里有些好笑,脸上却不动声色。考问了几个问题后,见林泽口齿伶俐,话语清晰,也是十分爱惜。当即便收了林泽这个弟子,此后贾敏又特地辟出了这么一处清幽的院落来,林泽读书也更加便宜。
此时,天已大亮。林泽把手中的书读了一遍,也就放下了。撸起了袖口,小心地研了墨,在摊开的大纸上认真地写起了大字来。
一片晨光中,小男孩儿神态认真,粉雕玉琢的小脸上尽是全神贯注的神色。沈愈站在门口,满意地拈了拈美须,对这学生越发的满意了。
“先生,早。”见沈愈轻咳一声走了进来,林泽忙搁下毛笔,恭恭敬敬地站起身行了个大礼。
“嗯。”沈愈探身看来,见林泽的字迹又大有长进,心道:这孩子倒不枉他每日里的教导。想必回了自己的住处,也是常练字的。只是,这字迹太秀气了些。眉头微皱,看着林泽纸上的字迹,沈愈只觉得自己很有必要让自己的学生了解什么叫气贯长虹,铁钩银划。
一上午的时间过去的也很快。林泽最是认真的性子,沈愈虽性格不羁,可博学多才世上少有。不说经史子集倒背如流,就是杂文荟萃也能信手拈来。加之沈愈对天文地理、医卜算术很是精通,在江南士子中又颇有名望,交往的名士随便指出些道理倒比书上学的还要有用一些。
林泽辞别了沈愈,心里却不由地有些可惜。先生虽说是集大成者,可偏偏性子孤僻衿傲,常人不能近身。就是在士子之中,也很难有可以和先生比肩之人。何况,朝堂之上波云诡谲,以先生的个性,恐怕也不适合入朝为官。如今,看先生在林府里教他功课,虽大材小用,却也说不得是先生的一番益处。毕竟,再大的风暴,也不会落在一个先生头上。
正想着,林泽步伐不觉就慢了许多。跟在林泽身后的两个丫头也俱不敢说话。她们也都知道,今早向来最得用的白果还被大爷给训了一顿,眼下若再不收敛着些,说不得被撵出去也是有的。
一时,路上倒也算是寂静。可林泽脚下才转了个弯儿,还没反应过来就见白芍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正要训斥时,却瞥见白芍眼圈儿红通通的一片,林泽心里一沉,直觉不好。不等他发话,白芍已经哭着道:“大爷,不好了,太太晕倒了!”
林泽脚下半点不敢耽搁,便往贾敏的院子里跑去,才一跨进门口,就见王嬷嬷嘴角还没掩去的笑痕。眼波一闪,看见站在床头哭得双眼通红的黛玉,林泽心头一疼,快步走过去就揽住了嘤嘤抽泣的黛玉,开口便道:“都吵些什么!”
众丫鬟仆妇也都是一时慌了神,此刻见林泽神色俱厉,却反而都定住了神。红杏这时也打了水进来,见屋内众人安静做事,心中正纳罕,目光一瞥才见大爷已经揽了姑娘坐在了贾敏床边,正给贾敏敷着额头呢。见大爷在此,众人都不敢造次,红杏忙放下手中的水盆,向大爷福了一福,把贾敏晕倒的事儿悄声说了。
林泽皱了皱眉,想及贾敏近日总推说身上不好,心中隐隐有了个念头。可此时大夫没来,他也并不懂这些,只让红杏去喊人到前面告诉林如海要紧。
“药汁子来了。”绿柔请了大夫还没回来,红杏又刚刚才去了前面传话。却说,有一个眼熟的丫鬟捧了一碗药来,只说是太太平日安神的药汁子,说着就要扶了贾敏来喝。
“放下!”
林泽怒喝一声,把正要喂药的丫鬟唬得一个哆嗦。又见林泽眼中满是厉色,心中更是胆寒。可终究想着怀里揣着的物事,狠着心咬了咬牙道:“大爷,这药汁子是往日里太太喝惯了的,大爷怕是不知道,可太太喝了这药汁子定能醒的。”说罢,手上就要动作。
林泽大怒,劈手就夺过那碗药汁子摔了个粉碎,见那丫鬟脸上神色慌乱,冷笑道:“我倒不知,太太身边原换了丫鬟来使。”又伸手指着这丫鬟的鼻子道,“你是什么东西,竟也敢近太太跟前来服侍!”说着,也不听那丫鬟说话,只看向屋内一个常在贾敏跟前做事的小丫鬟道,“去,把你红杏姐姐叫来。”
那小丫鬟是贾敏身边的二等丫鬟,听了林泽吩咐,立时便去了。屋内仍是一片寂静,只有捧着药汁子来的那丫鬟颤着身子跪在地上,旁边就是碎成几片的瓷碗和一滩褐色的药汁子。
“哥哥,娘她怎么了?”黛玉睡醒了一觉,醒来见林泽已经不在,心里也知道哥哥必是上学去了。因此,梳洗后先往贾敏房里请安,和贾敏说笑一会儿子,就有绿柔进来回禀说,几个婆子并仆妇都来请示太太,贾敏便让丫鬟陪着黛玉往后面去玩。谁知,不多时,就有王嬷嬷进来呼天抢地地说,太太忽然不省人事了。把黛玉唬了一跳,跌跌撞撞地就往贾敏房里来,不过两处小路的路程,竟把黛玉跑得浑身是汗,手上也蹭破了皮。
林泽摸了摸黛玉的头,眯起眼看向躲在窗边的王嬷嬷,怒极反笑。如今不过腾不出手来,还真以为他不知道她做的没脸没皮的事吗?
待得大夫来时,林如海也来了。不管地上跪着的丫鬟,大夫先请了脉,摸着胡须,好一会儿才站起来。林泽见大夫脸上并不见什么表情,心里一沉,莫不是他猜错了,贾敏并非……
林如海也是担忧,急道:“李大夫,拙荆是何病症,突然晕倒可是哪里不适?”
李大夫顿了顿,好一会儿,在林如海急切的目光里,才悠悠然地报出了一个天大的喜讯。
“恭喜林老爷,尊夫人这是有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