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六章
甄家败落的速度远比想象中更快。
贾母八月初才过的八旬寿辰,到了八月初七,江南便有甄家的四个婆子并几个小厮带着十几口箱子从荣宁街后门进了贾家。贾母和王夫人亲自见了来人,又命将那十几口箱子抬进了库中。这番动作虽瞒得过外人,却瞒不过家里人。
贾赦抽了一口旱烟,冷笑道:“老太太倒是好算计,半句话也不搭理就把东西物什都接了下来,只怕咱们家不败落呢!”
转而又道:“往日里总以为老太太掌管公中这么多年,脑筋是十分清醒明白的。今日方知原是我想错了。王氏那等没脑子的胡闹也就得了,谁想老太太竟也跟着起哄。甄家的东西眼下瞧着是富贵金银,只怕日后成了个烫手山芋。说不得,等皇上那里转变了心意,这十几口箱子便成了抄家灭族的祸根了!”
贾琏坐在下首,听见贾赦如此说,他身为小辈,此时并不敢开口。
倒是王熙凤抱着荀哥儿亲了亲,才笑道:“老爷很不必担心,咱们和二房早就分了家,他们作甚与咱们大房却是无干的。何况,东西一概不曾入过咱们的眼,便是日后被告发了,咱们只一口咬定不知情,当今圣上是位明君,必不会错怪忠良。”
邢夫人原还觉得甄家那样多的财产都进了王夫人的私库,心中还老大不情愿。这时见贾赦脸色十分难看,心中渐渐便有些明白过来。想必甄家那十几口箱子非但不是天降横财,而是飞来横祸。想到这里,更是恨得咬牙,嘴里骂道:“好个烂了心的婊·子,只打量着府上还是由她做主的不成,眼睛只搁在银钱上,半点不替满府上下打量,真该撕烂了她的嘴!”
王熙凤忙劝道:“太太快别生气,仔细伤了身子。”
她不劝倒还好些,邢夫人向来有些左性儿,往日里被王熙凤顺着服侍倒不显了。此时心里因憋了一团火气,又见王熙凤那张明艳照人的脸俏生生的站在自己面前,心里就怄得很,到底冷着脸啐道:“呸!你是她正经的内侄女儿,倒和她亲厚。这会儿子做什么来劝我,还不如去和你那好姑妈好生亲厚亲厚,看她也分写好处给你才是。别跟我面前卖弄这些文啊字的,我不稀罕!”
王熙凤听见她这样说,便知她左性儿上来了。嘴里也不分辩,眼圈儿一红便在邢夫人脚边跪下哭道:“太太好狠的心,我自是大房的媳妇儿,这会儿子把我赶出去了,却为的什么道理呢。我一心只想着出嫁从夫,在家好生服侍了公公婆婆,太太这样说,岂不是拿刀子在戳我的心么,我不如一气儿撞头死了也就罢了!”说着,更是“呜呜”哭泣不止。
荀哥儿因见了娘亲哭得这样,小嘴一瘪,也哭得抽抽噎噎。只拉着王熙凤的袖子哽咽道:“太太不哭,太太不哭。”
邢夫人见王熙凤哭得这样,心里也十分不忍。那些个怒火早被冲淡了,又见荀哥儿小小的一个人儿,站在王熙凤身侧,哭得脸颊通红,更是怜惜得紧。忙把荀哥儿抱进怀里,一迭声地道:“乖孙儿莫哭,我这是和你太太闹着玩的,并不真气她的。”说罢,又怒道:“你们都是死人不成?见太太跪在地上不说搀她起来,养着你们有什么用。”
那几个丫头闻言,连忙上前扶起王熙凤,扯帕子的扯帕子,打水的打水,好不忙乱。
待王熙凤收拾妥当,重新坐下时,贾琏便伸手握住了王熙凤的手。见邢夫人搂着荀哥儿不撒手,只向贾赦拱手道:“如今瞧着二太太的意思,竟是要把甄家的东西收下了。只不知老太太那里是个什么主意,倘或她们一心想要助甄家得势,只怕落不的好。便是咱们,到时候虽不是主犯,到底也牵连其中。”
贾赦何尝不知,一笔写不出两个贾字。老太太此举,当真是要把贾家放在烈火上烹烤。
“琏儿,到底还是把这事儿同你林姑父提一提。你林姑父向来深得圣心,且皇太子与你林表弟又一贯亲厚。这事儿咱们不能沾染半分,却得想办法要把咱们一家子给尽早摘出来才是。”
贾赦虽然斗鸡走狗的事情没少做,可好歹年轻时也曾被祖父和祖母带在身边悉心教导过。若非老国公爷夫妇过世太早,也轮不到贾母来掌家。更遑论将如今的国公府弄得嫡庶不分,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当年在国公爷手把手的教导下,该学的一样没落下过。只是可惜,后来贾母偏疼幼子,反使得他这正经袭爵的嫡长子倒退了一射之地。
想到这里,贾赦脸上的神色有一瞬的沉郁。只是很快调整了过来,看了看贾琏和王熙凤夫妻俩,叹了口气说:“甄家这样的人家,要败也是从内里坏上来的。咱们府上看着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可内囊却也都尽上来了。”
也曾管过中馈的王熙凤闻言岂有不知的,贾家早已不如当年那般光鲜。她管家时,不知贴了多少的体己进去,却还是补不了公中的亏空。想到那时王夫人曾提点过自己的法子,王熙凤捏着帕子的手紧了紧。
“老爷,我这里倒有些话想说。”
贾赦自知这个儿媳妇是个有手腕的,当初管家时也厉害不输男子,便是贾琏也多有不及。今见她语气略带几分踌躇,眼中却透出几分坚定,贾赦心中一转,便点了点头,让她尽述下文。
“咱们府上的公中从来是寅吃卯粮,入不敷出。这些想来老爷心里是有数的,我从前管着中馈时,不说把自己的嫁妆体己全贴补了进去,可要说贴了十之七八也总是有的。好歹是一夕醒悟回转了过来,这些东西还是该留着给巧姐儿和荀哥儿的。”
贾赦闻言道:“这我自是知道的。府上向来不乏偷奸耍滑之辈,你们都是主子,底下采买的人不知同你们隔了多少层去,但凡他们有心要亏了银子,你们纵是再厉害,也是没有法子的。”
王熙凤连连点头,深以为然。
邢夫人在旁听了,却把眉头一皱,“难不成那些奴才还敢欺上瞒下不成?何况采买的活计,向来是由管事嬷嬷管着的,老爷你这样说,莫不是连这些管事嬷嬷也信不过吗?”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贾赦抽了一口旱烟,嗤笑道:“那些个管事嬷嬷大多是家生奴才,一家子都在府上。且不必说底下新来的丫鬟小厮们有多少好的都拿来孝敬他们,只怕他们活得比咱们这些主子都强出多少去呢。”
“果真如此?”
王熙凤见她仍旧不敢置信的样子,忙道:“太太有所不知呢。老太太身边的赖嬷嬷,因服侍过老主子,在老太太面前也颇有脸面。她家的孙子从小宝贝疙瘩似的,由丫头、老婆、奶妈子养着,身骄肉贵只怕不比咱们府上正经的哥儿差。因他们一家子得用,老太太又向来惯着他们这些老人儿,便给了恩典,叫他赎了身,也不拘是咱们府上的奴才了。如今长到二十岁,读书写字无一不差,走的还是仕宦科举的路途,听说正打发了人要求二老爷给个恩典在朝中捐个官儿做呢。”
邢夫人一听,当下怒从心起。“这还了得!”
“太太别气,这倒也罢了。可巧的是,先头我过生辰的那一日,老太太还带了宝玉并夏氏、史氏等人去赖家的花园子里坐了一下午呢。”说着,王熙凤也冷笑了两声,“凭老太太那样的人,什么好的没见过。赖家是什么样儿的家底,如今倒造出比咱们家更气派的花园子来了。老太太既在他家坐了一下午,想来那花园子必是顶好的了。我倒是奇了怪了,他们一家子家生奴才出身,如今倒比咱们家更拿起主子的款儿来了。”
邢夫人听后,更觉气怒。贾赦瞥了她一眼,不觉冷笑道:“你倒有心思为这些小事着恼,这会儿子倒该把你那些个陪房好生敲打敲打,一个两个的糊涂东西,日后别为着他们这起子小人白带累了咱们一家子。”
邢夫人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先头因着王善保家的撺掇着自己不成,反去撺掇王夫人抄捡了怡红院,把怡红院一干丫鬟都狠狠发落了。那时邢夫人虽有些暗气王善保家的多事,却又见王夫人在宝玉的怡红院中大闹一场暗暗称快。现下一想,那王善保家的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一味的只知道撺掇着主子胡来,幸而之前自己不愿搀和二房的事,才没有被人捏住话柄。可若是再把这么一个不安分的搁在自己身边,不说旁人,便是邢夫人自己心里也是膈应的很。
只是……那王善保家的到底是自己的陪房,倘或自己太过狠辣,只怕也寒了人心。
邢夫人心里犹疑,脸上不免就带出了几分。王熙凤察言观色自是一流,见邢夫人神色犹豫,便道:“太太倘或放心,不如交由我来办,必定妥当。”
邢夫人这才点了点头,再没有话了。
王熙凤这里说罢,才又缓缓地把王夫人撺掇着她放利子钱的事同这几人说了。唬得贾赦连手里的烟杆子都摔了,就是贾琏也是脸色煞白,直问道:“那你可曾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