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一****热起来,眼见交夏,圣人的身子骨也渐利索,尚药局的御奉自每两个时辰请脉,改成了一日三诊,汤药也换了方子。送至两仪殿的汤药经由风灵的手端至御前,风灵轻嗅药气,起码换了三回方子,汤药从浓墨般的色泽成了金褐色。
因圣人气力渐复,风灵撤去了他手边的锦靠,原摆着锦靠之处,现堆叠起了好几摞子奏报,连朱砂也用得格外快了些。
连日来,进出两仪殿的权臣似过江之鲫,换了一拨又一拨,李世民与臣下说话,或斥责、或赞许、或商议、或听禀,从不避讳风灵,她便在一旁默然听着,她虽未着宫服,却也穿得素常,自然无人留意到她这个小小的侍墨。
不两日,她便发觉,圣人待她当真是迥异。先前她只当圣人一贯和善,不料连听了两日内朝议事,才觉出李世民的雷霆之势,不怒自威的锐视扫过,殿下一片肃杀,纵然是位高权重如长孙无忌、房玄龄者,勇于谏言如魏征者,在他的目光之下,亦不免退缩半步。
太子与柳奭联袂来过一回,太子瞥眼望见风灵侍奉在君侧,依旧横眉冷对,不屑一顾。柳奭耳聪目明,又时刻警惕着杨淑妃与吴王李恪的动向,因此早收着了风声,得知杨淑妃送了一名形貌酷肖当年英华夫人的女子进两仪殿。
他早年不曾见过英华夫人,可英华夫人的盛宠他却是与那些宫中旧人一样,知晓得清清楚楚。自从某日昭庆殿忽然空置了之后,英华夫人与汝南公主便成了宫墙内的禁忌,再无人敢提及。他偷眼瞧了风灵几回,只觉灵秀柔糯,并不觉有多明**人,可圣心难测,他悄悄地在心底咒了杨淑妃一遭,毒妇当真是好手段,大约终有一日,他须得打起精神来应对这个凭空而来、看似无争的女子。
风灵在两仪殿见过拂耽延后不几日,便在承天门重又望见了他。彼时清晨,天色未明,风灵坐在步辇上,要赶着在李世民入两仪殿处置朝事之前先他抵达。承天门的宫墙边,两队佽飞正交班,换下的那一班,正是由拂耽延带领着。
步辇从他身边行过,风灵隔着步辇上的垂纱,贪婪地打量他沉毅的侧脸,可抬步辇的内监走得太快,只几息的功夫,便从拂耽延身边走过。
风灵慌忙将手里的绢帕从垂纱缝隙中塞扔出去,轻薄的绢帕一脱离垂纱,恰遇了一股不知打从何处吹来的晨风,霎时飞扬了起来,打着飘儿落在了拂耽延的脚边。
风灵借机唤停了步辇:“阿监且驻,帕子掉了,放下辇子好教风灵去拾回来。”
四名内监将步辇稳稳地放下,为首的那名催她道:“顾娘子快些,时辰快到了,莫教圣人先到了两仪殿。”
风灵胡乱点了点头,飞快地下了步辇,提裙朝承天门换班的那队佽飞小跑去。那一队佽飞见有宫眷跑来,皆不敢抬头直望,大多垂眼肃立。拂耽延才刚集了值夜佽飞的队,正要领队回去歇息,见有一条帕子飘飘忽忽地落在了他的脚边,却是从将将过去的那步辇上落下的。
他弯腰拾起绢帕正欲上前奉还,直起身子,却见步辇上下来一名女子。天色尚暗,月色未退,昏暗迷蒙中只需一眼,他便认出那快步小跑来的女子,正是他未能成礼便遭离散的新妇。
纵是坚冷刚毅如他,亦忍不住眼眶发热。那道单弱的身影在过往的数月中,曾多少次在他睡梦中朝他走来,时而急切,时而跃然,时而袅娜,时而惆怅,每每他探臂去想去揽她入怀中,却总揽了一臂虚空。
此时她果真朝他走来,他却辨不清虚实,攥着绢帕发怔。
风灵硬是忍下泪意,展开眉眼冲他微微一笑,盈盈屈膝:“这帕子原是风灵所有,多谢队正,还请队正归还。”
拂耽延的目光竭力透过灰蒙蒙的天色,想将她看个清楚,却又不敢瞧得太清楚,他怕自己无法抑制要拥揽住她的那一念冲动,臂上的肌条,竟因捏一方薄纱绢帕而紧绷僵硬。
“这帕子原是风灵心爱之物,盼等了许久才得的,现下它落了地,风灵甚是痛心,幸而它还在这儿,还有机会将它拾回。倘若它就此不见了,风灵必将有摧心裂肺之痛。”她缓慢地一字一句地向他道,眼中蒙了一层薄薄的水汽,仿佛是天明前的露水滚入了她的眼中。
拂耽延如梦方醒,将帕子僵直着手臂将帕子伸到她跟前。
“还请顾娘子快些才好,时候不早了。”不远处抬辇的内监扬声催了一遍。
风灵回头应了一声,便又转过身,半仰起脸,朝拂耽延深深望了一眼,如此之近,却又遥远得不能相认。
“帕子落地又何妨,紧要的是娘子知道它在何处,它终会在那处等着娘子来拾回。”拂耽延将那帕子朝她跟前又递了递:“前路尚未明,娘子小心行走,难行之处还是等人来接回为宜。”
风灵会意,心底泛酸,她伸手去接那帕子,有意将手向前多伸了一寸,手指轻轻落在了拂耽延的手腕上,一息之间感受到了他强劲的脉搏,只需这一触,便给予了她莫大的支撑。
她抬头浅笑:“多谢队正关切,风灵省得。”说话间手指尖自他的腕上滑过,细柔地划过他的掌心,去取那绢帕,又自掌心划过他骨节分明的指腹,终是到了他的指尖。眼见着将要离了他的手掌,拂耽延忽地翻覆了手掌,不管不顾地要去握住她渐离的手指。
风灵的反应迅捷,在他的手掌覆盖上来之前,便捏着帕子抽开手,拂耽延握了个空,手正教那帕子的一角盖住,未教人见他的手在帕子下的突然动作。
风灵不敢再多逗留一息,匆匆向他一屈膝:“风灵多谢队正拾帕,先行告辞。”
拂耽延的目光仍旧胶着在她的面庞上,风灵狠狠心,一转身,扭头快步走回步辇旁,一口气上了步辇,放下垂纱,向抬辇的内监吩咐道:“快些走罢。”
垂纱笼罩,遮去了她泫然欲泣的面目,她在垂纱内尽量放低了声息,深深地吐纳了几回,方才慢慢平静下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