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宁居书房,康熙看了看书案上一厚叠奏折,沉默良久,忽然来了这么一句,又把伺立在角落里的侍卫赵昌吓得魂飞魄散。
“皇……皇上寿与天齐,何出此言!?”
康熙笑了,摇头苦笑。
“寿与天齐?那就不是皇上,而是妖怪了。”
这番神色,这般语气,让赵昌下意识地想到前段日子,康熙频频召见儿女,跟育有儿女的嫔妃也加多了赏赐,还关心起了类似《康熙字典》这一类文事,对南方军事反而不怎么上心了。
皇上难道是觉得自己时日不多,开始在料理后事了么?
这个可怕的念头在赵昌脑海里闪过,又被他拼命甩掉。不会的,他熟悉的主子,英明神武,威仪天下,绝不认输,哪怕是老天爷,主子都不会低头,还曾笑着说要再活五百年呢。
赵昌在胡思乱想,康熙深深叹了口气,书房寂廖,他的话音回荡不定,竟像是从幽冥之中传出一般。
“朕……曾经做过一个梦,梦到了上天向我吐露天机,但是……”
康熙油然吐露心声,却还是避开了让自己惊惧难安的细节。
“从那之后,朕就在想,朕这终考命,到底会是怎样一番评定。朕这一生,所图不过三事,家宁安,国宁安,我大清国祚绵延。现在看来,后两桩竟然摇摇欲坠,朕老了,再没时间办得彻底。而第一桩,朕怎么也不能舍弃……”
听君王心声可不是好事,但赵昌又没胆子阻康熙住口,只好跪在地上,全身蜷缩着,拼命压住高呼出声的冲动。
“就为了这第一桩,朕也不能放弃。无国哪有家?大清飘摇,我爱新觉罗氏又如何能安宁?儿子们都得热闹,是朕这个父亲没能尽职,朕不能舍弃!”
康熙自顾自地说着,赵昌心想,阿哥们最近倒真是乱成一团。
万寿节前,南蛮那边传来消息,说什么三江投资要还三年前的本钱,正联络京中王公大臣找人去取。就为这事,阿哥们之间起了乱子。大阿哥和三阿哥指责***十这三位阿哥居然还投了银子,大家普遍怀疑,这事后面是不是有四阿哥在推波助澜。八阿哥则意有所指的辩解说,三年李肆可不是反贼,而现在么,李肆虽然成了反贼,还有谁的门人也成了李肆的部属。
大家都清楚八阿哥说的是四阿哥,他的几个门人都在李肆手里。迦伶音和尚现在是李肆搞起来的什么天主教的主祭,经常在广州公开露面。胡期恒虽是年羹尧的幕僚,却也算是胤禛之人,现在成了南蛮的湖南兵备道。还有那个李卫,下落不知,多半也是在暗中为李肆效力。
可这话出口,第一个发怒的却是康熙,当场就叫八阿哥滚蛋。众人这才醒悟,这不是更在讽刺皇帝么?大批清廷文武官员都转投了李肆,甚至包括汤右曾这样的朝堂高官。
“朕看不是南蛮人心乱了,而是朕这边的人心乱了!”
当时康熙是这么咆哮出声的,听起来是气话,对八阿哥也没什么处置,大家都没往深处想,都只是在沮丧。因为从各方面汇聚而来的消息来看,南蛮境内的人心之乱,并没当初想象的那般厉害,随着李肆小金明池讲话的播传,现在南蛮境内已经风平浪静,再无从人心下手的机会。
“朕要孔尚任去南蛮,是为了招抚,那李肆不是口口声声说为万民福祉么?朕许他一个王爷!许他在广东自己快活,给他铁卷丹书,给他免死金牌,这总够了吧?他怎么也该还朕一个面子,让朕这大清国的颜面存下来,存到朕死为止……”
“朕老了,人生七十古来稀,朕能活过七十,始皇之后,无帝王能及,也足够了。朕就跟那李肆讲和,让朕安安生生,护着家,护着国,留得一个善终,他总该答应吧!?至于朕归天之后,这大清该如何折腾,就看朕选的儿子,能不能扛得下这桩苦差事了。”
康熙继续唠叨着,赵昌听得已是心头恶寒,恨不得一头撞死在墙角上,这是他能听到的话么?主子竟然怕了那李肆,想要跟李肆讲和,就为了能在死后留个好名声,不让这国在他活着的时候继续乱下去。
“但是!”
康熙的语气骤然冷厉。
“朕不是在求他!朕要先打赢一仗!一仗就好!挟这一胜之威,再跟他谈此事,朕不是在求他!”
赵昌眼泪如雨,滴在地上,心中狂呼,主子爷,求您不要再说了!
憋着的心声一泻出口,康熙沉默了,书房里,就只听到赵昌呼哧呼哧喘粗气的声音。
“跪安吧……”
许久后,康熙淡淡说着,赵昌咚咚叩头,出了书房,就只觉脑袋发晕,额头湿热,竟是叩破了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