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孩子对宁氏问安,见她的眼神从他们身上掠过,却没有任何回应,稍稍有些失落。
凌云仔细盯着宁氏瞧,她总觉得宁氏今天好像是清醒的一般。
蓦地,宁氏缓缓转了一圈的视线重新定在凌云脸上,然后在所有人的目瞪口呆中含糊地说了一句:“你们来啦,多好,我要是有孩子也早生儿育女了……我真是错得太多了,不知到了下面哥哥和擎天是否愿意见我?”
侍候在一旁的下人们这么多年第一次听懂她的话,惊惧之下纷纷用手捂住了嘴巴,生怕自己叫出来。
君牧野和凌云则同时身体僵直,连忙将两个孩子护在怀里,见她没有任何疯狂举动,稍稍平复了片刻,凌云才道:“你并没有犯下不可饶恕的错误,我想他们已经原谅你了。”
宁氏错愕地望了她一眼,之后又转向君牧野,见君牧野回望她的目光平静淡然,心有所悟之下,终是悠悠地叹了一口气,重新闭上眼睛好像睡了过去。
在场众人除了两个孩子都明白宁氏的情况意味着什么,回光返照,看来宁氏已经到了弥留之际。
君怀瑜眨着懵懂的大眼,仰头看着母亲:“娘,祖母睡了吗?”
凌云摸摸她的小脑袋,半晌也没能露出往日和女儿说话时那般柔和的笑容,最终扯了扯嘴角,点点头:“是啊,祖母睡着了。”
站在君牧野身边的君佩瑾却根据满室的气氛感受到事情并非那么简单,父亲揽着他肩膀的手有些紧,他抬头望去,却看见父亲眼中的隐忍与哀伤。他皱了皱英气十足的眉毛,反过来抱住父亲的腿,把脸贴过去,轻轻地蹭着,以小孩子特有的方式安慰他。
君牧野察觉到腿上的动静,垂眼看去,发现君佩瑾正眼含担忧地望着他,他心头一热,转眼看向面色抑郁的凌云,伸手去握住她的手,收敛了情绪,对她道:“让管家去准备吧,也就在这两天了。”
凌云眸中闪过一丝泪光,她感受君牧野的情绪,点点头,带着两个孩子出去,君牧野却留了下来。
凌云曾说过,即便君牧野对宁氏没有孩子对母亲的爱,不可置疑的是,在这偌大的丞相府里,君擎天经常忙于公事的情况下,年幼时的君牧野也曾对宁氏产生过依赖渴慕这样的感情,从小承受的孤独与虐待在这种依赖和渴慕中,就变成了一种非常复杂的感情。
虽然,宁氏不是君牧野的亲生母亲,但君牧野对于母爱的渴望让从小没有母亲的他唯一可以想象的对象就是宁氏,他一直是把她当做母亲对待的,因此,即使幼时受到多么残酷的对待,他都无法真正恨她。
如今,这个真正陪伴他二十多年的女人要走了,他心头的酸痛凌云非常理解。于是,她给室内下人打了个手势,让这母子二人单独相处一会儿。
第二日夜里,宁氏无声无息地离开了,凌晨四更天的时候,沉睡中的夫妻二人听到了院外的喧哗声。两人霍地起身,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彼此心中的猜测,然后匆匆起身,按照早已商议好的流程办理丧事,这头一件,就是要进宫报丧。
宁氏的丧礼持续七日,过了头七将遗体入殓,君氏阖府要将她送回祖籍与君擎天合葬。
君牧野去向皇帝请辞,宁远大吃一惊,本来他和荣太后听说宁氏快不行了,还怕君牧野恋栈权势不肯离开,谁知他这一开口就要请辞。多年来一直都是君牧野在扶持他帮助他,如果没有君牧野在身边,他怕自己会少了君临天下的底气。这么一想,宁远就有些着慌:“丞相,您这是何必,丁忧本来就有三年假期,朕给你三年,孝期一满你还回来,这样可好?”
君牧野抱拳单膝跪地,直视宁远陈述道:“皇上,这件事臣思量已久,臣虽平庸,也算历经三朝了,这十几年来,臣虽没有大功,也一直兢兢业业,上对得起太祖皇帝下对得起天下黎民,无愧于丞相一职。如今陛下您长大了,臣也能够卸下丞相的责任好好地陪陪臣的儿女和夫人了,臣对陛下的能力很有信心。陛下这些年来对臣的忌惮臣也看在眼里,如今陛下即便没有臣也能做得很好,臣想,是该离开了。”
宁远有些心虚,不敢再迎视他。
君牧野却接着道:“陛下身为天子,制衡百官并没有错,您做得也很好,并不需要有什么负担。不过外戚自古以来就是一把双刃剑,臣临行之际,向陛下最后谏言,希望陛下能够好好使用手里的这把剑,千万不要让它伤主。”
宁远怔怔地望着他,见他真的已经下了决心,整个人好像被抽走了支撑他的精气神,一下子坐倒在龙椅上,有些六神无主。
君臣二人沉默了许久,宁远长长一叹:“丞相,朕很感激你,你既是真的表叔又是朕的师父,向来守礼有分寸,朕知道如果没有你就没有这大宁朝的今天,你功不可没,这些年是朕委屈你了。既然你真心要走,朕愿封你为侯,就把江南苏和县封给你吧,苏和侯,有个身份去了那里也不至于时时向人低头。”
君牧野诧异地望着他,他原以为皇上就算不抄他的家也会消减一下他的实力,谁知还会给他封侯?愣了一瞬,君牧野连忙谢主隆恩,并没有拒绝,就如宁远所说,江南富庶,又势力庞杂,他若以平民身份前去,开始或许还好,丞相余威犹在,无人敢犯。可往后等他老了,总要给长辈妻儿一个保障。苏和侯不过是个闲散侯爷,既有身份,又不会对皇权有威胁,也没有实权,是个不错的选择,于是,他向皇帝叩了三个头,尽了君臣之义,便离开了。
宁远望着君牧野大步离开的身影,叹口气去了后宫荣太后处。
荣太后一听君牧野主动辞官,手上的茶盏狠狠抖了一下,滚烫的水洒在青葱似的手指上,竟许久才反应来。等宫女们慌慌张张地叫了太医涂了药,荣太后屏退众人,才对宁远感慨道:“母后看错了他们啊,他们是真的不在乎这些权势地位,可是即便如此,皇帝,你身为天子该有的警惕心却不可少,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宁远心绪复杂地点点头,闷闷不乐地离开,他觉得,天子应该有容人之量,坐上皇位之后,他第一个怀疑的就是自己的老师,结果证明他错了,他觉得自己太小人之心了。荣太后的话他知道其中道理,但让他对那些可能一心一意忠于自己的臣子继续存疑,他心里仍是有些不痛快。
隔日,荣太后召凌云入宫,两个女人说了些客气话,荣太后道:“夫人可还记得,本宫曾答应你两件事,如今还有一件夫人不曾出口呢?”
凌云淡淡一笑,回道:“既然要走了,有些事的确要算清楚,太后这么一说,臣妾也不与太后客气了。”
荣太后闻言,满意地点点头,如此最好,清帐以后,她也才能真正放下心来,不然每日都要惦记着自己还欠着别人的账,真是不爽。
凌云起身朝她屈膝道:“臣妾此生得到了许多太多人求而不得的东西,臣妾心存感激,余生只愿家人能够平平安安地在一起。夫君已被封侯,此后若非皇亲国戚,便不会有人打扰我们的平静生活,臣妾请太后答应,任何人不得勉强臣妾的家人做他们不愿意之事。”
古代的皇权实在令人忌惮,他们都还年轻,上有长辈下有子女,谁知道以后会发展成什么样子,万一皇家哪日冒出个纨绔子弟看他们不顺眼,以她的直脾气,恐怕会闹得很不愉快。所以,既然侯爷上面还有皇家,那么她就针对皇家要个恩典。
荣太后听完,脸色大变,她狠狠瞪着凌云,她不是第一次见识凌云的胆大了,可每见一次,都会更为惊叹。
气氛一时有些凝滞,荣太后看着跪在面前的凌云,真是又气又怒,却对她恨不起来。凌云所做每一件事似乎都计划周详,让人找不到破绽,可若是答应了,天下间除了皇家就数君家了。
然事实也是如此,至少以君擎天和君牧野两朝丞相的影响力,百年之内,君家宁朝第一大族的身份是无法改变的。话说回来,这么多年来,君氏族人一向严于律己,从不曾有恶名传出,对于他们恃宠而骄根本不用担心。
何况这件事只有她和凌云两人知道,等她过世,这个承诺自然就没有了效力。这么一想,荣太后也就不怒了,她答应道:“好,虽然你这个要求有些过分,但哀家当年既然应下了,就不会反悔。君夫人,你保重。”
凌云欣喜地望着荣太后,朗声道:“太后也保重,臣妾告退了。”
一时间,宁国上下都传遍了,君丞相辞官了,被封为苏和侯,日后就定居江南了,所有有八卦精神的老百姓都把目光聚焦在了这件事上,有人猜测这是被皇帝逼的,皇上这几年的作为也不是没人看到,也有人说是君牧野死了母亲太伤心,无意留在伤心地了,还有人说……
反正,此事众说纷纭,外界议论纷纷,却并没有影响君府众人要离开的脚步,在凌云从宫里回来的第二日,君府的大部队就踏上了南下的旅程。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