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结五队的七八个知青穿过晚露打湿的庄稼地,跑向明光光的水边,泡子里掀起互相冲突的波纹。唱歌的知青们光着脚击打亮的水,随意改动歌词:
娘呵,儿死后,你要把儿埋在那粪坑上,
让儿的坟墓很肮脏。
娘呵,儿死后,你要把儿埋在那灰堆上,
让儿的坟墓乱飞扬。
娘呵,儿死后,你要把儿埋在那水泡儿上,
让儿的坟墓泪汪汪。
团结五队的知青不善于唱,他们蹿起很高,再猛扎到水里用力游泳,尽量翻出最大的浪花,淤在水底里百年的泥都泛上来,见到了半口的月亮,淤泥在水面上翻腾。有人从水底摸到一只胶鞋,水淋淋地甩向岸,马上有人唱:
鞋呵,我要把你埋在那大树杈上,
让你的坟墓又臭又长。
游泳的人从水里挺出很高,他喊:“真来劲儿!”
灰鹅羽毛下面的皮肤特别温热。李英子把鹅菜撒进木槽。然后,她像每天一样,在日历上画圆圈,标出这天里收鹅蛋的数目。她一个人在集体户里,透过门上的水影,看见大榆树反射过来的微光。李英子很想流眼泪。过去,李英子说过,再没有什么事儿能让她哭。现在,新知青唱的这些歌让她受不了。李英子想:孤凉呵。鹅们睡得很沉,突然,它们梦见扑簌簌下垂的光亮,鹅们睁开眼睛,看见李英子流眼泪。鹅想:别唱了!
月亮升到头顶,像迎面撞上一个穿纯白衣裳的过路人。知青们离开水泡子,一起水淋淋向旱道走。关玲建议唱一个节奏强的歌。她抓住一个女知青湿的手臂,她们一起唱:“亚非拉人民要解放。”全体知青齐唱下面的歌词:“反帝的怒火高万丈。”现在,被惊飞的一群野鸟快速掠过旱道,由金榜带头,许多人一起展开手臂作飞鸟状。他们把歌唱成了:“呀飞啦!旱道像一根剔净肉的羊腿骨,光秃秃地鼓着。”三个集体户的人在道上分手。
金榜说:“痛快,这辈子没白活。”
51。退伍兵开了一片荒地
退伍兵要去大队开党员会,经过场院,遇见刘队长在骂人。退伍兵故意端起两肩,走得很缓慢。退伍兵想:矬子高声,连组织的毛儿都沾不上,骂人的劲儿倒不减!开过会回来,他有意再绕到场院,只见光着上身,下面穿一条黑棉裤的老人在扫场。退伍兵很扫兴地去看自留地。退伍兵落户比知青还晚,分了荒甸子屯最偏僻的几根垄,紧靠着没开垦的荒野。退伍兵坐在自己的地头,抚摸泥土。他祖辈都是农民,祖辈都喜欢土。退伍兵发现荒草下面的土地油黑松软,他起身,疯狂地拔了一阵草。然后,他迈开最大的步子,量这块最新鲜的土地,正准备回家去取镢头起垄。这个时候,刘队长夹一把镰刀来了。
刘队长说:“干啥呢,一个人?”
退伍兵说:“练练操。”
刘队长攥着镰刀光滑的把柄走了。从第二天早上开始,每天下了炕,他都披件衣裳转到退伍兵翻开的荒地上,手插到土里捻摸,想摸到种子。一个阴雨天,刘队长见到一小片新发出来的胡萝卜苗,半面炕大,绿茸茸的。跑回家的路上,刘队长心里笑成一片大西蕃莲花,他喊一个孩子说:“去具体户,叫姚建军带纸带笔来咱家。”姚建军跑步来了,刘队长正趴在炕上,肩膀后面挺着一只拔火罐,他说:“有人在荒甸子屯,我的眼皮底下开小片荒,你看咋办?”姚建军说:“刨了它。”刘队长说:“不能刨,要批,批臭批倒他,要写成文章。”
一个到地里寻找猪的女人对着荒地说了无数委屈的话,她突然看见了黑影,退伍兵正蹲在地里。退伍兵想:胡萝卜呵,自己屋里连个出声的活物儿都没有。他轻轻摸着胡萝卜苗,摸着大地刚生的汗毛。找猪的女人跺着脚骂人。
52。看护庄稼的人们
一天一天,庄稼把北方的大地封得不能再严密了。平时能走马车的土路,现在只能牵一头牛过去。空间给谷穗胀满了。牛虻茫然地飞过田地,牛虻想:牛都藏到哪儿去了?庄稼把人牛马鸡鸭鹅都藏在自己身下边。
土道上,两个挎粪筐的农民同时看见一坯巨型牛粪,还发着新鲜的草色。两个人同时跑到粪前面,一个人说是他先瞅见,另一个说不对。争吵声非常小,甚至像两个亲戚在聊天,他们是邻近两个村屯的地主。一年四季,不出工的时间,地主不能休息,他们要给队里捡粪,自动自觉地送到集体大粪堆上。两个地主看见坡顶上有人来了,不再争吵,把粪分成两份,极熟练地用小锄板挑起粪筐,背着热牛粪,很快各走各的路。
马脖子山的知青小刘从陡坡上下来,向后刹着走。小刘第一次接了看青的活儿,认真地搓了一条麻绳,搓得左大腿上肉皮血红。他曾经想学陈晓克,寻一条电线扎在腰上,整个早上他到处转,电线不是轻易能得到的。小刘挺直胸,拿麻绳扎紧了上衣,破大衣搭在肩上,感觉自己八面威风。小刘想知道,这会儿的玉米棒子长成了什么样,他向玉米地深处走了几十米,刀锋微微一抹,削倒了一棵玉米。青玉米棒子从嫩叶里露出来,大地里满是清香,白的浆水像牛奶滴到裤腿上,黏的。小刘想:这是我种出来的庄稼啊!他把玉米棒子又拼凑回原来的样子,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它。旷野里的动物们都闻到了刚被剥开的甜味,蠕动着灵敏湿润的鼻子,向这块玉米地接近。小刘想到要销毁痕迹,把棒子抛向一片正开花的向日葵地,黄花粉飞扬。小刘闻到诱人的味道。不是香,就是诱人。他往无人的场院走。窗台上有一碗麻籽油,也许是点灯用的。小刘慌张地喝掉半碗,迷瞪瞪的感觉很快来了。整个上午,小刘走过了无数的地块,一边走一边对大地喊:“不许动,我看见你了,偷粮食,还不快趴下!”到了中午,他看见远处一层层的人,终于看清那是一个人。他问:“这是什么屯子的地?”人说:“跃进公社跃进屯。”小刘赶紧往回走,神经渐渐恢复正常。小刘想:麻籽油真是邪门儿的玩意儿!
铁男在炕上包扎他的小腿,然后,单腿跳到队里说,给镰刀割了一块肉,要请假回家。队长说:“才看了两天庄稼,就添事?”铁男说:“我早说,我是废物点心一块。”铁男背了鼓鼓的书包,飞快地下了马脖子山。陈晓克对小刘说:“绷带上洒点儿红药水,书包里装了二十个玉米棒子,我早看出来了。”
现在,是下午,小刘和陈晓克一起向东走,经过队里的香瓜地。看瓜的老人说:“你两个帮忙看会儿瓜,我回家拿油灯。”老人还没走远,陈晓克带小刘住地里走,摸到瓜马上用拳头敲开,不够香的随手扔向远处的林带。陈晓克摸着手上的瓜籽,他说:“吃到脖梗了,我得躺下。”陈晓克和小刘躺在瓜藤上,看洁白的云彩经过锦绣正在变黄的腹地。
陈晓克说:“这个老瓜头,前几年他孙子掉井了,我拿绳子捆住腰裆束下井,捞人上来,他年年做瓜头儿(看瓜人),年年有意让我吃瓜。”
小刘问陈晓克:“队里怎么不让你看青?”
陈晓克说:“去年看青,和上边跃进的人干了一仗,两边的人都动了镰刀,血像空箭儿一样,他们不敢用我了。”
山下什么地方有人说:“正晌午时说话。”
旁边有人听,接着回答:“谁也没有家。”
小刘想坐起来看见说话的人。陈晓克说:“躺着吧,这俩人在五里外。”小刘发现坐起来很难,香瓜把他装满了。小刘说:“半天没下地,别丢了庄稼。”陈晓克说:“谁不顺手搭点儿粮食回家,你别扎根麻绳就当真了。”小刘躺着,又想麻籽油的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