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门后堂,这里一般用来接待重要官员。此时,孔愈、新任县丞和新任主簿的眼紧紧地望着王正宪。王正宪坐着好一会,始终在喝茶,并没说一句话。孔愈看王正宪那身袍服,觉得愈发刺眼,便赔笑道:“正宪,你是不是说几句,也好让我放心,这样干坐着……”王正宪:“那我就说几句。我本该早到的,奈何半路听闻你要审于可远,开始我还不信,没想到你真审了,无奈,我只好在马车里更换这身袍服。我明白,我若穿那身便衣,今天就进不得衙门。”
“怎么能呢?”
“你我相识相交三十多年了,孔愈,咱俩的脾气秉性,还用说这些虚的吗?旁人退下,你一个陪我就成了。”
孔愈连忙挥退了县丞和主簿,在王正宪对面的椅子坐下。孔愈继续道:“早不知你来,也没递给帖子信件什么的,况且平阴县离这里又远,舟车劳顿,有什么事,你来封信不就行了,何必折腾呢。”
王正宪轻叹一声:“你是怨我来了,搅你的好事。”
孔愈又要插言,王正宪拦住了他,先望了一眼堂外晴朗的天空,又慢慢望向孔愈,“你以为我是为于可远来,我也确实受赵云安的嘱托,过来帮衬一番。但我此来,并不全为他,我也为救你啊。常言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你身处局中,很多事情看不明朗,你我故交多年,我不愿看你临老了,还要背负一个骂名和罪名,不得善终。”
孔愈听后立刻愣住了:“这怎么说?”
“你笃定左宝才会没事,所以才这样不管不顾,枉顾你曾重视的正义,决定一条路走到黑。我不同你讲仁义道德,讲也无用,就说一件事。”
孔愈的目光紧紧地盯着王正宪。王正宪道:“前些时日,赵贞吉来信给我,他是浙江巡抚,又是徐阶的学生,朝堂上的事情,知道的一定比你多。听闻,皇上得知山东通倭一案,便对左宝才指名道姓地念了一首元时散曲,你可知是哪首?”
孔愈摇摇头,他当然猜不到,但也清楚一定不会是什么好诗。嘉靖作为明朝第一谜语人,很多政令都藏在诗词里,让大臣和宦官们去猜,办好了,功劳便是他的,办错了,也可归咎于下面的人理解不到位。这首小曲,极可能代表皇上对山东通倭案的态度。“是《醉太平·夺泥燕口》。”
哗!孔愈直接就是一晃,险些没从椅子上滑倒。“哎。”
王正宪摇着头,眼神中皆是对孔愈的惋惜和怒其不争。孔愈脸色发白,用手强撑着坐了起来,靠在椅背上,声音没有丝毫感情地吟诵着:“夺泥燕口,削铁针头。刮金佛面细搜求,无中觅有。鹌鹑嗉里寻豌豆,鹭鸶腿上劈精肉,蚊子腹内刳脂油,亏老先生下手!呵呵,呵呵呵呵……竟然会是这首小令,皇上对左大人一定是恨之入骨的吧?没能立刻将其缉拿,也一定是碍于严阁老。”
“你现在知道,就还不算晚!”
王正宪语重心长地道。“所以,皇上将内廷大太监派来,真是查找左大人的罪证?”
孔愈犹不死心,想在黑暗中寻到一点光。王正宪站起来了,语气很失望,“不止大太监,随行的还有几位锦衣卫,陆经,就是陆炳的长子,现担任锦衣卫指挥使,他也来了。”
见孔愈还在沉默,王正宪重重地拍了下桌子,“这话干脆挑明了好!左宝才是自身难保,你这个时候若要犯糊涂,扣押于可远,就成了从犯之一,将来大兴牢狱,必有你的位置。更何况,我这时候来,受赵云安的请求,务必要保住于可远,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你执意走死路,也休怪我不讲情面了!”
孔愈摇摇头,苦笑道:“你都这样讲了,我哪还有不依你的道理。赵大人能请动你,想来也是有裕王和徐阁老的意思吧?否则以你的脾性,莫说一个于可远,就是十个,你也不会插手这样的事。”
“这你就不必管了。”
孔愈再次发出一声感慨,站了起来,“连你都出手,山东官场恐怕要掀起血雨腥风,被连根拔起了。没想到,这样一个大案,结点竟然会是于可远这样一个小人物,累及到我,也是命数使然。我会放掉于可远的。”
“先坐,坐下说。”
王正宪语气柔和了许多,“你无非是担心圣意难测,事情恐有变动,若左宝才不死,终有给你穿小鞋的一天。我也没有绝对的把握,但天下事向来有迹可循,胡宗宪在这件事上,立场很明确,对通倭之人绝不姑息。其实往深处说,这也未尝不是保住严嵩严世蕃父子的办法,也算向皇上表明,严党并非皆是误国之人,仍可为大明朝所用。胡宗宪的意思,未必不是严嵩两面筹谋的结果。一开始,严嵩或许还想着保住山东,但龙颜大怒,他也不得不明哲保身,弃卒护帅了。”
孔愈虽然多年闲赋,过去毕竟在官场混迹过,立刻就明白了王正宪说的确有可能,这样的大事,换做自己也会只准备一条退路,严嵩执掌内阁这么些年,考虑的肯定更多,便望向王正宪:“多谢你来,解我困惑。哎,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你能回头,就算我没白来。其他的就不要想,立刻放了于可远,给人家浮票,然后向左宝才递交辞呈,就以重病为缘由吧。他现在自身难保,不会过分为难你的。”
王正宪笑了。“好。”
孔愈应了一声,刚准备出门传唤衙役,这时就见县丞一脸汗水,焦急惊慌地跑了进来。“堂尊!堂尊!六百里加急的信件!”
孔愈心里咯噔一声,以为是左宝才下达了什么密令,便道:“只有左大人的署名?”
“不是左大人,不是左大人啊!”
县丞气喘吁吁地跑过来。“那是谁?”
孔愈有些错愕。王正宪也很惊讶,赵云安已经出面请自己出山,胡宗宪的人按理不应该再来信,还会有谁出面为于可远作保吗?“是张大人!张居正张大人!东阿会讲之后,张大人便赶赴北京,不知道得了什么运气,竟然被徐阁老举荐为右春坊右渝德兼国子监司业,还成了裕王的侍讲侍读,他这封信,还有裕王、徐阁老和高拱高大人的联合署名呢!”
“什么?”
孔愈瞪大双眼,一脸的难以置信,连忙恭敬地从县丞手中接过信件,拿眼一瞧,果不其然!裕王,徐阶,高拱,张居正的名字都清楚地写在上面!丝毫不敢怠慢,将信请进后堂正中央,放在案上,拜了三拜,才恭敬喊道:“东阿知县孔愈,诚拜裕王高信!”
然后将信打开,慢慢细读。半晌过后,他将信放下,长吁了一口气,“千古未有,千古未有之事啊!”
“堂尊,上面都写了什么?”
孔愈瞥了他一眼,并未搭理,然后将信送到王正宪手里,“你也看看吧。”
王正宪接过信,读过之后,沉吟了一会,然后道:“看来,这孩子在会讲时,是结识了太岳,才能有今日这封信的。太岳请动裕王,徐阶和高拱,四人同时为于可远担任县试、府试和院试的保人,就算我不出面,有这封信,恐怕你也不能动他了。”
“这不一样。”
孔愈还是觉得震惊,“若只有这封信,我恐怕日夜难安。你来了,却能解我心中惶恐,不至于摸黑啊。只是,连裕王都出面,为一个学子作保,我实在想不通,凭一个于可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