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春到尽头,梅子俱黄,姑臧的初夏宛若仙境。杨寄回到将军府时,才刚刚过午,身上是练武出的薄汗,屋子里竹帘子一拉,案几上摆一只琉璃冰碗,整个房间都不热不燥,舒适异常。阿盼趴在冰碗前,挑出里头凉浸浸的杏子和梅子吃,杨寄帮她擦掉嘴角的汁水,笑道:“哎,可惜了可惜了!秣陵这个季节,嫩藕和鸡头米上市,清鲜甜润。这里却不产。”
沈沅道:“可惜啥?阿盼是逢到好年头了,吃喝不愁,就是少吃嫩藕和鸡头米也不差什么。我四岁的时候,还帮着自己阿母剥豆择菜呢!她呢,真是过起了世家女郎的生活,天天就是吃吃喝喝、玩玩乐乐。”
阿盼手腕上佩戴的玉石铃铛随着她的动作“丁零丁零”脆响着,撇过头笑道:“我难道不是世家女郎吗?”
小女孩在四五岁的年龄是最漂亮可爱的,杨寄一看她心就化了,不知怎么爱宠才好,亲着小脸蛋道:“本来就是嘛!你阿父再没出息,也混到了将军,虽是寒族出身,现在谁敢小瞧我?阿盼尽管吃喝玩乐,阿父小时候没享受过的好日子,你帮阿父补回来!”
阿盼吃够了,揉揉眼睛。沈沅叫侍女带着她去午睡。杨寄见其他人都出去了,甩开鞋一翻身倒在榻上,勾勾手指招呼沈沅道:“来,咱们也睡午觉吧。”
衾裯单薄,是软滑的丝织品,拂在肌肤上如薄云一般,不由人不绮梦顿生。沈沅坐在他身边,说:“阿末,今年年景瞧着不错,凉州三郡的主簿送来的各郡县的账本,我仔细算了算,估摸你花出去的钱不出三年就能回本儿了,再三年就能赚了。我阿父做屠宰生意,也总要投成本才能谈得到赚钱。你上赌场难道不是也得先出赌资再赢钱?所以嘛,二兄的打算是对的。现在我和阿盼也过得挺好,我倒觉得,你别把孩子的娇奢之气养出来才是。”
杨寄点点头,腻到她身边说:“谁说只有世家大族的女郎才知道贤良?看我的阿圆多贤惠!好,你说得都好!听说好些军户家的娘子都怀孕了,休养生息几年,人丁兴旺起来,凉州要成宝地了啊!”他嬉了脸抱住沈沅的腰摸着:“这样的好年景,正是生孩子的好时候。你再给我生一个吧!”
沈沅给他带得倒在枕头上,热乎乎的脸蛋靠着他的面颊,被他短短的胡茬蹭得痒兮兮的,轻声道:“这是说有就有的么?……那时候挨了建德王那个王八蛋的杖责后,只怕还是有点内伤,一直肚子阴寒作痛,想来还得再调养几年。你要急着要儿子——”她睁开圆圆的眼睛,媚答答地斜瞟着杨寄,手指在他胸口上画圈圈:“那就只好在凉州三郡里挑些个漂亮的做小妾了。”
杨寄把手伸在她肚子上轻轻地揉,跟着一起骂了一番“皇甫道知是王八蛋”,又说:“没事,好好调养,还怕不会生?就算没儿子,有阿盼也就够了。我原本以为自己要一辈子打光棍呢,现在有了老婆女儿还不足意,岂不是太贪心了?”
沈沅听得舒心,自然任他在自己身上胡作非为,又问:“那时你说带我去骑马的,啥时候兑现?”
杨寄喘着气儿:“啥时候都行。姑臧外头我都跑遍了,熟悉着呢。这会子天气不冷又不热,野花开得遍野都是,风景好得很。今儿起来后若是不下雨,咱们就骑马出去跑跑。只是你要跟牢了我,因为外头有狼……”
他说话算数,一个惬意的“午觉”过去,既睡得好,又“睡”得好的杨寄精神抖擞。他偷笑着捅了捅困酣娇眼的沈沅:“嘿,刚刚我那么勇猛,现在,你……还能骑马么?”
沈沅陡然精神起来,红着脸在杨寄胸口上捶了两拳头:“小瞧人!别往自己脸上贴金,我有啥不能骑马的?”
她起身换了胡女穿的开襟骑装,扎上腰带,蹬着羊皮小靴,最后带上幂篱,脸被遮着,一身轻快飒爽的感觉却遮不住。杨寄叫人把自己那匹黑色骏马牵出来,自己踩着马镫先骑上去,接着伸手把沈沅拉到马上。
马一跑起来,沈沅只觉得身体颠得都东倒西歪的,不由尖叫连连。此时,一双手臂及时圈了过来,扯了扯马缰,也顺带裹紧了她的身体。马匹先时被陌生人骑着的焦躁,因着主人的驾驭而消失了,步履稳健了起来。而沈沅的心情,也因为背后所依赖的人的可亲可信,而平静了下来。他们随着马蹄而有节奏地律动着,温暖的熏风吹拂在沈沅幂篱的薄纱上。杨寄笑道:“我要提速了。弯点腰,抓紧马鞍子,别怕。”
他一夹马腹,一抖缰绳。身下的马匹早已熟悉主人动作的一切指令,顿时撒开马蹄飞驰起来。幂篱的薄纱顿时飘飞起来,风也变得呼呼作响,沈沅初始有些害怕,渐渐地就感觉兴奋和激越起来。但见眼前的风景开阔起来,山丘起伏,飞快地从耳边掠过,原野绿得似乎在流淌,无边的蓝色穹宇,仿佛扣在这片大地上。这是江南不会有的壮阔与豪迈。
因为这是第一次带沈沅出来骑马,杨寄也不敢走得太远,只带着她在外城的草原上兜了两圈,不时指点给她看:
“这是我们的牧场,上次俘虏的北燕士兵,愿意乖乖投降的,便做了我的部曲,除了每三天操练马术,练习骑兵阵列,其他时候,便是在这片放牧。”
“这是我们的田庄,多是我们汉族的百姓与士兵耕种。凡是入我门下为佃客的,只用稍稍地交些谷子麦子给营里就行,不用另外纳朝廷的税。”
沈沅闪着眼睛道:“这些地方都成了你的?”
杨寄朗声道:“对。地方是我的,人也是我的。不光是原来带过来的北府军和俘虏的北燕军,还有愿意投奔我的流民,甚至是当地的百姓,做我的人,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大家上赶着要来,只怕要挤破头呢!”
“朝廷不会不高兴?”面对杨寄的自得与风趣,沈沅倒还冷静。
杨寄笑道:“那也只好由他们了。我早和二兄细细琢磨过了,朝里那些所谓的世家大族,恁的瞧不起人,其实也不是从兼并土地开始的?有了土地有了钱,才开始琢磨着培养自家的部曲;有了部曲安了心,才开始衣食器玩上的享用;再接着钱多享用腻了,才开始搞些诗歌文赋,弄得很有文才、高人一等的样子……”
沈沅若有所思,最后偏了头问:“那么,秣陵说书唱曲儿的先生们所讲的,像曹操、桓温那样的,一旦权势到了一定阶段,就开始想着造反,是不是也是必经的?”
杨寄在她身后愣了愣,最后在她耳边轻声道:“那么,你想不想我更进一步呢?”
沈沅摇了摇头:“我只想你好好的。既不愿你冒风险,也不愿你留骂名。”但她顿了顿又说:“不过,如果情势所迫,而你又有啥想法,你就不用顾及我。我一定不拖你的后腿。”
杨寄朗声笑道:“好嘞!好媳妇就是肯与我荣辱与共的!你放心,我这辈子一定不负你,一定要让你过上好日子!”
夕阳渐渐西沉,草原上浮着一片温柔的金光,远处的雪山更如带着金冠一样熠耀生辉。他们停下马,看着牛羊一群群归圈,毛绒绒的小羊羔在羊群间穿梭。美好的感觉如夕阳边的万缕红霞,凝滞在所有人的心间。
“狼!狼!”沈沅突然惊叫着,指着羊群旁。
杨寄笑道:“这是你男人的地盘,狼怎么敢轻易露面?放心吧!那是牧人养的犬,帮着放羊可是一把好手。这里牛羊多,不可能跟咱们江南那里似的都着人看着,所以,牧人把捉来的野狼和家中的狗交_配,生出这样的狼犬,从小驯养,放牧牛羊的本事不比人差。”
沈沅的魂魄这才定了下来。杨寄眯着眼睛看着那几只忠心耿耿的狼犬,突发奇想。
他把沈沅送回将军府,进了二门却不往里了,歉意地说:“阿圆,我今日有事,晚上晚些回来,你和阿盼早点睡。”出了大门,他才对跟随他的几个人说:“今晚到营署边那条巷子里,找几家当红乐户来帐中侑酒。”又嘱咐道:“你们悄悄去办即可,别张扬,更别说是我吩咐的。”
他带着另几个人,打马到了自己的将军营署中,里头有开阔的明堂,灯烛点得明晃晃的。帮他办事的人很得力,让姑臧最好的酒家送来了好酒,最好的饭铺送来了佳肴,最好的点心铺送来了干湿各色点心,又摆上瓜果,生起炙炉。少顷,数十个乐户人家的年轻儿郎和女子带着各色乐器,穿着精致的舞衣,按班排好。
杨寄先给自己斟上一碗酒,借着酒香打量着一排营中的歌妓,点点头说:“诸位今日拿出本事来,若有能耐,或许便能脱了乐户的贱籍,看你们的修为了!”
这些营妓乐户多半是罪犯家属没做奴隶,这样没有尊严的卖笑生涯,暗里都是血泪。突然听见凉州三郡最高的军事官长杨寄这样一句承诺,哪个不要打叠起精神来表现!霎时便是舞乐声起,又是裂帛一般的歌声传来,几名腰肢柔软的女子就着乐曲的节拍,跳起了妩媚的胡旋舞蹈。明堂里瞬间感觉到酒醇肉香,美色如云,好一片*温软的景象即将铺陈开来。
杨寄满意地对身边看傻了的亲信道:“去,把沈主簿叫过来。还有——”
他隔了一会儿,才一字一字、清楚有力地说:“还有北燕河西王叱罗忽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