庾清嘉转身想走,被皇甫道知一把拉住手腕扭转过来,又掐着下巴被迫直视着。
皇甫道知那张面孔,配着那双眼睛,别有些因沧桑带来的阴郁之美。庾清嘉觉得心像掉落在柔软的雪泥里,又冷,又软,又沉陷,可又倔强不屈地“怦怦”跳动着企图挣脱出来,她曾经把这种感觉当成是“爱”,现在却有些不知所措。
皇甫道知的眸子温柔了一些,手指也松开,轻轻抬着她的下颌印了一个吻,然后在她耳边轻声道:“清嘉,不管你父亲怎么样,你是你。”
庾清嘉沉沦的那颗心脏,霎时像被提溜到沸水之中,猛地收缩着,血液冲头的同时,也清醒过来。她颤动着刚刚被吻过的温热嘴唇,问道:“我阿父究竟有什么罪愆?你就是放不过他?”
皇甫道知摇摇头:“你看看前朝的更替,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大楚不能再养出权臣了。但是你——”他刚刚的温柔瞬间又消逝了,语气开始硬邦邦起来:“你从今后不能出王府,好好将养身子,把我的世子养养好。”另一只手爱抚地揉了揉庾清嘉的肚子。
庾清嘉说:“昨日宫中刚刚派人来传话,皇后请我进宫叙叙。”
皇甫道知摇摇头:“也不能去。不信,你看陛下明日同不同意你妹妹见你?”
庾清嘉愣怔着,突然厌恶地甩开头,冷笑道:“你和他做一路?我阿父一直顾念我而顾念你。你这个侄子不过是危难时拉来凑数的,如今你放任他慢慢掌权,把一只小狐狸养得羽翼渐丰,日后,你就不怕被他反噬了?”
皇甫道知自信地笑道:“小狐狸有小狐狸的能耐,我就是辅佐他成为一代明主,也是心甘情愿。”他大概自己也觉得这话说得虚伪太过,又道:“叔侄和翁婿,总有亲疏的分际。”
庾清嘉冷笑道:“是么?你的好贤侄在求娶我妹妹的时候,可比你当年求娶我要低声下气得多了。而你自己,不是又格外在意嫡庶?难道也愿意那个庶子永远地盘踞在你头上?”她停了停,终于道:“郎君,好容易这些年日子好过起来,我阿父年岁又不小了,不能太太平平的吗?”
皇甫道知迟缓地摇了摇头:“不是我不想太平,是我根本没有太平的机会。”
庾含章是老狐狸,皇甫衮是小狐狸,皇甫道知有什么不懂的?他看着庾清嘉少有的摒绝了平日的傲气,眼睛中泪光莹莹,惹人生怜,心里突然有些痛楚,低头在她鬓边细细地吻着:“清嘉……这个抉择不好做,可是,不管是你,还是我,只有咬着牙去选。我们俩,为何不能同心同德一回?将来,我好好补偿你。”
庾清嘉鬓边是他湿热的气息,心里酸楚难耐,她侧过头,忍着吻回去的冲动,冷笑道:“郎君,你不过是想自己当皇帝,不是吗?”又道:“可惜我年幼时算过命,命格不厚,承不了这样的福气。”转身挣开皇甫道知,决绝离去。
她侧身背对皇甫道知躺在榻上,不看肚腹,便觉腰间的曲线依然动人,可是皇甫道知心里的那些热情却一层层被抽掉了。他们隔着一层透明的幔帐,上头画着青绿色的山水,一名披蓑戴笠的渔翁在一弯江水中独钓,这些半透明的情景印在庾清嘉素白的寝衣上,看上去缥缈灵动,竟似活了一般。
可他们心中,却如这幔帐上的图案一样,隔着的是千山万水,是永远无法逾越的距离。
皇甫道知在床榻外的坐席上枯坐了一夜,醒来时人歪倒着,头里昏昏胀胀。庾清嘉躺在床帐内,此刻已经换了姿势,面朝着他侧着,细细一看,眼睛瞪得滚圆,眼白里血丝隐现,却抿着嘴一声不吭。皇甫道知双腿已经麻了,挣扎着站起来,陪笑道:“我去上朝了。”许久,方始听见身后庾清嘉轻轻的一声“嗯”。
他两条腿像被蚂蚁啮咬着一样,每一步踩下去都是难受的疼痛。出了二门,他最贴身的小厮过来附耳道:“大王,刚刚递出来的消息,大早,庾含章就派人去接了杨寄。”
皇甫道知目光一懔,点点头上了自己的马车。到了皇帝临轩的明堂上,四下一望,果然没有看见庾含章的身影,问了问黄门令,说早晨接到了庾含章身体不适请假的消息。皇甫道知冷冷一笑,恰好此时皇帝皇甫衮出来,端坐在正中面南的坐榻上,众人给皇帝行了大礼,皇甫道知则是深深长揖,起身时目光向皇甫衮一瞥,又看了看庾含章的位置。
皇甫衮眼皮子一眨,表示会意。
朝会结束,作为摄政王的皇甫道知,经常被皇帝单独召见。他们熟门熟路地来到太极殿侧面的一座小阁中,里面一如既往地摆放着皇帝的御座和紧靠着的摄政王的坐席。皇甫道知也不需片语的客气,直接坐到了他的位置上。
开门见山:“杨寄现在是块香饽饽,庾含章的势力一直在扬州、青州、兖州,与杨寄所辖的荆州、雍州、凉州正好形成一脉,如果他们俩臭味相投,便称知己,那么我们这里就只有被动挨打的份儿了。”
皇甫衮显得很是谨慎,双手局促地放在膝盖上:“叔父,我也知道杨寄这个人重要。可我这里,除了给他施恩之外,别无节制的法子,只怕会酿得他越来越猖狂,若再做出一个桓温来,难道又有一个谢安之类的人去拦阻他?”
皇甫道知半日不说话,开口时已经有些沮丧:“时机不对,才叫这竖子成名立万了。”他早就该在杨寄还没有发达的时候就处置掉,或者,在杨寄刚刚对付完了桓越时就处置掉,再或者,趁杨寄在凉州失利的时候处置掉……可惜,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当时畏首畏尾、优柔寡断,现在就后悔莫及。
皇甫衮安安静静等着叔父发表意见,可见他并没有什么意见说出了,不由微微一笑,掩饰掉了面部一些细微的鄙夷之色,他诚恳地说:“叔父,杨寄和庾含章相互间也并不对付。当年桓越伏诛,庾含章主张兔死狗烹,杨寄是知道的,对于庾含章,他难道心里全不忌讳?再者,现在庾含章想与杨寄修好,又凭借什么呢?他庾家还有女儿好联姻么?”
“我们又有什么呢?”皇甫道知反驳道,“你两个兄长,一个废黜,女儿全部没入宫掖为奴;一个根本就没有生育能力便死掉了。余外先帝的公主们都已经嫁人……”他突然想起了什么,紧接着就看见皇甫衮会意含笑的表情。
皇甫道知眨巴着眼睛,喃喃道:“我要想想……阿婵她那个脾气……”
皇甫衮笑道:“若不是姑母自己的意思,我也不敢来找叔父商量。现在郎虽无情,妾却有意,我好歹是皇帝,这点主做不得?”
却说杨寄被庾含章邀请到府一叙,他虽然警惕,但料想现在自己以“功臣”身份回朝,庾含章绝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来下套,所以还是大方落落地去了。
和皇甫衮与皇甫道知这叔侄俩相比,庾含章显得没有那么客客气气的,他的须发白了许多,皮肤倒不怎么褶皱,看上去越发仙风道骨。见杨寄来了,他只是淡淡地抬手示意杨寄坐下,亲自为他斟了一杯茶汤,然后打量了杨寄一番,笑道:“杨将军在边塞一番磨洗,与之前大不同了。”
杨寄笑着端茶呷了一口,问道:“我自己倒不怎么觉得。大概晒黑了?”
庾含章亦笑道:“仅就这话,大度从容,有得道之风。”
杨寄是真心不懂他在说什么,只好自失地笑笑,掩盖自己无知的尴尬。他心怀着警惕,等待庾含章首先开口,准备听明白他的意思,再后发制人,随他出什么歪招,自己一定不能上当。
但是庾含章却并没有向他提什么要求,也没有讨好拉拢他,默默地陪着杨寄品了半天的茶,每见杨寄饮牛似的把茶汤一口闷了下肚,他就默默地提壶为他续上。杨寄大早上灌了一肚子水,“哐啷哐啷”的一动就响,终于受不了,抬头问道:“太傅请杨寄来,有何吩咐?杨寄正听着呢。”
庾含章抬头微微一笑:“吩咐不敢当。杨将军好涵养修为,老夫往日倒是小瞧了。”他提壶又要续茶,见杨寄摆摆手敬谢,手腕一转,把黄褐色的茶汤注入自己的茶碗里。然后才抬眼又看着杨寄,仍是一副笑微微却觉得冷漠的面孔,对杨寄道:“将军在雍州,比较胆大。”
杨寄顿生警惕,笑道:“呵呵,刺史盛铭,太不是个东西,我忍不了他了。太傅是找我问罪?”
庾含章摇摇头:“我找你问什么罪?盛铭虽然富贵,实则却是从寒门爬上来,几年之间家大业大,在雍州穷奢极欲、只手遮天,你知道他仗的是谁的势力?”
杨寄摇摇头表示不知道。庾含章便说:“如今太极殿的这位陛下,原是前头简安帝的庶子之子。简安帝皇后姓桓,生了太子和建德王、永康公主;贵妃姓庾,原是我的妹妹,生了前头废帝;余外,简安帝还有婕妤、淑媛、淑仪、美人等后宫女子,多是民间选来,前前后后四十多位,封皇后前就生了六七个皇子公主在宫中了。其中有个不得宠但生了儿子的淑仪,便是姓盛。”
杨寄眨巴着眼睛听,终于渐渐明白过来:“盛淑仪……和盛铭是一家子的?而盛淑仪和当今陛下……”
“嗯。”庾含章抿着茶,口里含糊不清地说,“虽然淑仪去世得早,且碍于建德王的权势、桓皇后的身份不容他人逾越,但是,舅家的人,又是唯剩的亲戚,情分总归不同。”
杨寄如雷轰顶:怪道盛铭那么有钱,又那么猖狂,连永康公主的夫君都敢暗害。但是,自己居然也那么猖狂,竟然把盛铭给灭了满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