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跟随玛丽娅·米莱走进河狸岩洞,洞中宽敞明亮,黑暗被烛台的光亮驱逐得无处遁形,约翰低下头看看靴子,虽然地面不算太平坦,但是脚下的阻滞感消失了——洞里的泥浆已被全部清除。
玛丽娅从岩台后拖出来一个置物箱,示意约翰把猎物放在里面,“我找了个废弃的水井,把洞里这些碍事的泥泞一股脑全倒了进去,它们不会再弄脏你的鞋了。”
“我一个人在这很难住下去,我不知道你怎么坚持下来的。”约翰望着幽深的河狸岩洞呼了口气,说出了内心的想法。玛丽娅的住所仅仅是这个洞穴的外围部分,上次来的时候,这里甚至漆黑一片,只有女人手上的一点光源。他不知道洞穴深处生过什么,有没有其他出口,“夫人,你恐惧过黑暗吗?”
“还好,我从未真正走进过洞穴,虽然夜里偶尔会传来轻微的吱吱声,但这里的生活还算过得踏实。至少不用考虑复杂的人际关系——人心远比黑暗更令人畏惧,不是吗?河狸岩洞是唯一愿意接纳我的地方,我想让它看起来有那么一点点温馨的感觉,所以我购置了一些家具——木桌和木箱之类的,以后想把它们换成石料的,你有什么建议吗,约翰?”
“这里的石头太多了,最好弄点布艺或皮质的凳子椅子,到时候可以找我来帮忙,再叫上几个帮手,把这里好好布置一番。”
“我会仔细考虑你的提议。说到帮手,我相信,这个世界上总有人主动伸出援手。那天我雇了一辆马车把东西运回来,几名士兵在洞口附近东张西望,我以为他们不怀好意,结果他们帮我卸下了这些家具,最后还留下半箱苏格兰威士忌。据说他们的长官是这酒的拥趸,可喝了两口却吐的不成人样,还说没有南方人喝得惯这东西,那些士兵就把它们留给我了。”玛丽娅满面红光,不知从哪翻出来两只高脚杯,“先生,你能让我刮目相看吗?”
约翰用笑容作为回答,迫不及待地接过酒瓶和酒杯,他没打算拒绝任何一次品酒的机会,也不想让面前的女士失望,况且自己的酒量对付高浓度的私酒绰绰有余,这些威士忌应该不成问题。
约翰微微倾斜酒杯,让透明的液体沾湿他的嘴唇,然后翘起嘴深吸口气,刺鼻的烟熏味混合着橡木的芬芳渗进鼻腔,这酒果然不是一般的烈,光气味就能让习惯淡啤酒的家伙避之不及。
玛丽娅甩开肩上的头,诱人的红唇在高脚杯的棱和杯壁上磨过,留下两道模糊的纹路,“你瞧,借着这些威士忌,我们可以玩个游戏,也算不辜负了美酒。”
约翰点点头,微醺的愉悦让他无法自拔:“只要不是那方面的,我乐意奉陪。”
“在苏格兰,两个关于自己的趣事和两个讲给酒伴的忠告,更胜过腌肉和熏豆一类的下酒菜。”
“讲故事?女士优先。”
“好呵。”玛丽娅没有推辞,而是抿了一小口酒润了润喉咙。
“我记得给你说过我不是本地人吧,这酒的产地苏格兰就是我的家乡,确切的说我把大半美妙的青春都浪费在阿伯丁的酒馆中。用美貌多姿形容年轻时的我简直十分贴切,都说好刀配好鞘,我看上了集市上的一只绿玛瑙戒指,正好泊船在海港的爱尔兰水手起哄,说我愿意在酒馆宿醉就凑钱给我买下戒指,我脑子一热答应了,当晚喝得不省人事,月上柳梢之时稀里糊涂地爬上他们的贼船,倒在了一堆该死的货物里。谁知道苏格兰人只停靠了半天,夜里这艘船就启程了。”
玛丽娅的故事有一股神奇的魔力,让约翰觉得用酒杯喝不起劲,于是他抱起酒瓶猛灌了两口,不一会儿焦香的气息通达五脏六腑,“让我猜猜,船的目的地是贫瘠的东海岸吧?要是那样的话,你可真倒霉。”
“没错,先生,我就是在那时候来到美国的,任人摆布对我来说是常态。”玛丽娅嘿嘿笑了两声,“好啦,我想听听你的故事。”
约翰在记忆中搜寻着属于自己的笑话,但最近生的事情真没有几件能让他开怀大笑的,不妨把目光放在更远的过去,他觉得童年的懵懂比较适合玩笑的选材。
“得州全境几乎都是成片的种植园和庄园,我父亲是家族牧场的经营者,那时候的我也是半大不大的年纪,终日与马驹们相伴。‘嘿!小主子,帮我捎封信!’一天一个来自俄勒冈州的牧工叫住我,他她的名字跟葡萄音特别接近,又支支吾吾地吩咐我,我以为他们在密谋割下刚刚成熟的葡萄,好让我们家颗粒无收,结果本来该送到女佣手上的信送到了我父亲的书房里。庄园正好有严格的规定,其中有一条是牧场工人不能爱上女佣,但没人放在心上,只要别让主人看见,爱上围栏里的山羊都不会有人管,不过要是让他得知了……”
“哈哈哈哈哈,你那时真够蠢的。”玛丽娅被逗乐了,捂着嘴笑起来。
“后来父亲结算了那年的工钱,然后把两人赶出庄园,让他们去追随葡萄般的爱情。”
约翰紧紧地握住酒瓶想找个依靠,他感觉魂魄正挣扎着剥离他的身体,脑子也乱做一团。
“女士,我没记错的话,这个游戏还有一个环节,趁着我还清醒的时候,我想先说。”
得到玛丽娅的允许后,约翰没有犹豫地说道:“你真应该搬到安尼斯堡这种像样的城里去,我不是在帮安鲁伯说话,只是……这种地方,真不是一个女人该住的地方。”
一时间,约翰分不清这些话该不该在这种时候说出口,一股醋栗味的倦意让他不自主地耷拉着脑袋,他用眼角的余光看到玛丽娅原本上扬的嘴角垂了下来。
“我们不谈这个话题好吗?”
约翰轻轻点头:“轮到你了,米莱夫人。”
约翰用牙咬住光滑的瓶口,稍微扬起头,让酒冲刷着齿面,再从牙齿的缝隙滑进口腔。这一口他留在嘴里,想着耐心听完女人的讲话再咽下去。
“约翰,我没有什么话能送你,只有给你一个警告。”
见玛丽娅不准备长篇大论,约翰一仰头让威士忌滑落肚中:“哦?如果警告是不要乱吃不认识的草药,不要靠近不熟悉的女人的话,那就不用多费口舌了……快说吧,你的警告是什么?”
即使已是半醉半醒的状态,玛丽娅·米莱仍表现出约翰从未见过的严肃。
“远离那些印第安人。”
有那么一瞬间,威士忌带来的强烈醉意裹挟着玛丽娅的话,冲得约翰精神恍惚,他宁愿相信有人在他耳边讲了个笑话:“我没听错吧……”
“远离印第安人,离开他们的保留地。”
约翰一口喝完了瓶里的酒,任由金黄的玉液贴着咽喉滑落,他强迫自己享受胃里翻腾不断的感觉。在来自异国他乡的醇香渗入身体的每一粒空隙前,约翰竟然获得如蜉蝣性命般短暂的清醒,随后他眼中的一切开始扭曲起来,贴着风景照标签的酒瓶从他手里脱落、破碎,自己也失去平衡跌向满地的玻璃渣子,再也支撑不了他睁开眼睛。
远离印第安人。
这个声音如同幽灵一般在约翰的脑海中回响,直到湮没在心底最柔软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