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楚随梁太爷一并走向后院,朱宝珠心里的大石头放下。梁楚最后那一声叹息,是等着她去解释全局。
朱宝珠提起裙角,慢悠悠追了上去。这事不说清楚日子没法过了,她可受不了梁楚三天两头疑神疑鬼乱发脾气。
下人将饭菜端进膳厅,梁举人一家在前面闹腾,梁楚一家三口很难得再次单独用膳,满桌丰盛佳肴全为他们准备,想怎么吃怎么吃,梁楚再不用因为一碗红烧肉而和举人一家几个大男人抢得打架了。
梁楚今日提前回家,朱宝珠还没好生看过他。眼下烛光摇曳,一家三口安静无言,借着昏黄的烛灯,朱宝珠抬首仔细打量梁楚,不看不知道,这一看朱宝珠倒是宽心了,本以为离家远出梁楚会过不好,倒没想到他却长壮实了几分,看来外面的红烧肉也没少吃。
梁楚缄默不言,端起碗筷便闷闷扒饭,三两下一碗米饭便见了底,随即第二碗、第三碗,最后梁楚喝了半碗汤水,摸摸肚子闷声道:&ldo;吃饱了。&rdo;一双眼睛盯向朱宝珠,满满的全是情绪。
朱宝珠也道生吃饱了,便和梁楚同梁太爷告辞而去。
夫妻俩回到房里,梁楚不轻不重关上红木门,背抵在门上,静静看着不远处的黑暗悠悠亮起一盏温暖的灯火,闪烁的光芒投映在朱宝珠的脸上,原先苍白的脸色倒是缓和了不少,呈现让人熟悉且安心的颜色。趁此静默,梁楚彻底平下心绪,细细回想这一整天的事。如果没有城门前的憋屈挨饿,他想自己会载着满腹好心情去梁记,然后即便看到朱宝珠和那个男人,也不会不问青红皂白冲动责骂质问。宝珠,原本就不是那样不懂规矩不守妇道的女人,她做什么多数有自己的想法,并不是糊涂人。可是梁楚又不禁矛盾方才吵架时朱宝珠跳出来说的那番话,为了那个男人气成那样。要说宝珠对那人无意,不是特意袒护他,梁楚找不出理由说服自己去否认。
朱宝珠亦在彼此的沉默里调理情绪,方才的闹剧她本不应该介于其中。可是听到那些人污蔑苏二少,太突然,犹如一道霹雳炸得她忘记收敛怒气,顿时火气便冲上来,满腹皆是对梁举人一家积存已久的怨气。说白点,梁举人一家会扯上苏二少,其中最大的原因就是她朱宝珠的牵连。几个贪心女人奔去朱宝斋不小心遇上苏二少,至此便起了心思,拉着朱宝珠要她说媒,朱宝珠心中厌恶鄙夷严词拒绝此事。却丝毫没有想过她们会出这么不要脸的纠缠方法。
那日苏二少正因为她们是朱宝珠的家人,因此和颜悦色风度翩翩对她们有问必答,生怕表现不妥让这家人看了朱宝珠的笑话。在丝毫不知情的苏二少眼中,那群女人便是朱宝珠家中的长辈,怎能轻视。就冲着苏二少和朱大哥的拜把关系,他也不能无礼。
朱宝珠暗想,于梁举人一家这事上,苏二少是无辜的。
而她,却在从小到大长年累积的他人视线里习惯了扮演一个角落里毫不起眼的胖妞。就如她才六岁时被一个小流氓摸了屁股,她哭着状告流氓的父母,人家的父母却戳着她的胖脸狠狠鄙视:就你这丑鬼冬瓜样送给我儿子也不会摸,小小年纪不学好胡言乱语……
六岁,真的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不知道自己的记忆是如何在时间长流里行进,这一件如今想起来微不足道的儿时小事,这么多年一直不曾忘记过,连同很多很多次的羞辱,一并刻骨深埋。
那样的记忆本是该潇洒甩掉,认识苏二少,别离苏二少以后,不知怎的又一骨碌统统翻涌上来,至此,再也难忘。
&ldo;相公,宝珠本想有些过往永远藏在心间便好,亦如你我,谁人心里都有不愿提及的难堪。你不逼我,我也不迫你。可事到如今,人算不如天算。既然我那些难堪已经送到眼前被你瞧见,宝珠便坦白从宽,只望你日后能放下心中大石,相信宝珠一片诚心。&rdo;
朱宝珠就势在桌前坐下,面色冷静,叙述却有些凌乱的往事纷沓吐出。记得的往事并不算多,乱七八糟的说完根本没费多少时间,只是朱宝珠觉得特别长,长得以为天色已亮。再回首,桌上白烛不过燃了一小截,滴滴滚落的油脂凝聚成雪霜。
&ldo;三年前我心里只有他,但如今,宝珠发誓对他没有半点儿女私情。他每次来找我,我却无法狠心回避拒绝,其中也许有我对他的残念,只是要说我故意而为,不守妇道,宝珠难以接受。这便是我对你坦白的所有,连半点掩饰也没有,你可信?至于他如今多番来找我,我想他是找人说话而已罢,他家有娇妻,恩爱情深,相公大可不必担心他于我如何。至于那个孩子更是和他没有半点关系,那不过是个可怜的孤儿,我瞧他长得乖巧可爱,本只想抱回来喂养几天,这孩子却很粘人,每次喊我娘,我就不能狠心把他送走……这事我没过问你是我的错,相公若是不喜欢,宝珠便将他找个好人家送去,趁他现在年纪小。&rdo;
听完朱宝珠所有的话,梁楚早就不知不觉里消了气。
左右想了几番,仍然觉得有点胸闷。
梁楚连喝两杯茶,空杯落下,心意已决:&ldo;宝珠,记住你是个女人,哪怕你长得和男人分不出彼此,那也是女人,不可能一起称兄道弟勾肩搭背。何况宝珠你并非如此……就如我……从未觉得宝珠丑不堪言……你自己的皮相,又何必以为自己貌不惊人所以对身边的男人不推不避?别人不相信有男人找你出墙,可你自己要时刻抱着警觉,如此才算对得起我。&rdo;
&ldo;你是我梁楚的妻子,我不想看到你和别的男人走得太近,说什么理由我都无法完全原谅。除非你真不想跟我过了。&rdo;他看着她,前一刻霸道坚决,后一刻却又恍惚落魄。
朱宝珠默不作声,无言地点了头。梁楚许过一生不纳妾,她便可以许他一生相随,从此安分守己。
说委屈吗?并不委屈,这世上受尽委屈的女人算不上她的头上。说惧他吗?惧的,因为他是丈夫。
她甚至,是想谢他的,这么一个男人,不在乎她是弃妇,不在乎她丑陋样貌。许她自在主宰朱宝斋,许她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许她当家管事,许她……除了不许她跟男人走得太近,他还有什么不许?他许她的太多了,多得让她快要忘记自己应以夫为重,以夫为天,随性散漫不由滋生,忘了恪守妇道。因为和陌生男子多说了几句话,多留意了几个眼神便被谩骂狐媚子的女人从来都不缺少。她,多年前不幸在貌丑被苏二少伤心。如今,她幸在貌丑才没被扣上狐媚子的名号。不然,今日一事,怕不是梁楚想原谅便可原谅的,她早就被外面的污言碎语给送上黄泉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