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衡自小聪明,一本书翻个两三遍就记得滚瓜烂熟。学堂里的师傅说,这孩子要把玩耍的心思收敛一半,前途便不可限量。于是张老太太一门心思地认定这个小孙子是个纯良的,就是让些坏人给带歪路了。
顾衡大嚼着熟悉的味道,听着带了乡下口音儿的唠叨,险些落下泪来,哽着嗓门低低应了个是。
见孙子如此乖觉,张老太太又舍不得骂了,“你自小就是个爹不疼娘不爱的,千万要自个争气,别让那边的看笑话。你十六岁那年中了秀才,我是比吃了仙丹都喜兴。等你中了举人,成了咱沙河的头一份,我即便立时死了也对得起顾家的列祖列宗。”
这话翻来覆去车轱辘一般不知被张老太太念叨了多少遍,顾衡此时却是觉得亲热,捉了祖母干燥温暖布满老茧的手道:“我都记着了,还请您不要太过操劳。明年我不但要中举人,后年还要中明经科的进士,到时候向朝廷给你和瑛姑请封诰命!”
现今朝堂五品以上的官员,如果有功绩会有机会得到皇帝的封赠令,就是顾衡所说的诰命。《大同律法》中载,五品以上的官员可以为祖父母、父母及妻室请诰封。诰封用五色织锦书写,皇帝钤以印鉴,是可以传承百年的荣耀。
张老太太没有听出他话里的语病,只觉孙子一场大醉后忽然变得懂事,一张老脸顿时舒展成菊花,“我如今一顿可以吃两碗饭,下地时可以挑一担水,身子好得很,想来再活个十年八年没甚大碍。冲着我小孙孙的这番豪言壮语,我也要活够八十!”
顾瑛却是上过三年女学的,闻听了这话羞得脸都不敢抬。从来只听说过给妻子请封诰命的,没听说过给妹子请封诰命的,哥哥的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却没有胆子开口问,胡乱又吃了两个饺子后,低低道:“灶上还熬着米粥,我去看好了没有?哥哥睡了两天,荤油的东西还是不要多用的好。”
等她收拾碗筷走远之后,张老太太忽地叹了一口气道:“你学堂里有没有合适的同窗,不拘家财丰盈,只要人老实忠厚肯上进就行,我想给你妹子做门亲事。”
顾衡不动声色的抬了一下眉,“瑛姑今年不过十五,您不准备再多留她两年吗?”
张老太太皱着眉头道:“就是准备多留两年,现在也应该相看起来了,女孩子的岁数眨眼就大了。都怪你那个娘死活拦着她不准让入咱们顾家的族谱。说不过是个来历不明的弃婴,怎么敢胡乱受顾氏历代祖宗的庇佑?这话一传出去,附近十里八乡谁愿意娶你妹子?”
对于亲娘那副时时端着的官家小姐做派,顾衡不由嗤笑连连,根本就不愿提及,“顾氏一族不过是才时兴起来的乡下士绅,就装模作样学人家修什么族谱?九叔人越老越糊涂,我看他这个族长当得找不着北了!”
看见老太太要发火,顾衡忙一语点破其中的迷津,“瑛姑德良谦恭温良贤淑,能入顾家的族谱是顾家的大造化,如今乔张作致地给谁看?我爹和我娘不过是想把持瑛姑的婚事,或者干脆用这件事拿捏您,想让您给他们先低个头。”
张老太太姜桂一般的性子,闻言一想的确是这么个理儿,顿时勃然大怒,“我反正已经是六十多岁的人了,也不怕给他们低个头。只是想凭这个由头就想拿捏咱家瑛姑,简直是做梦。我一手带大的姑娘,才不会让他们拿出去做人情。”
顾衡见老太太已经有所警觉,就微微一笑宽慰道:“瑛姑模样生得俊俏性子又好,屋里屋外的活计都拿得起放得下。我学堂里的同窗没有配得上他的,等我明年秋闱中了举人之后,再来操办她的婚事不迟。”
张老太太见他几句轻描淡写,就将自己一直忧心的事情打消掉,于是看这孩子越发顺眼不过,“你娘的脑子也不知哪根筋搭错了,生得多体面的后生,兴许明年后年就是举人进士了,偏偏那年你才中秀才时就给你订那样一门糟心的亲事。”
乡下人没有那般讲究,吃完饭后就是一盏粗茶。茶叶是张老太太亲手炒制的,老人家舍不得丢青叶,所以泡出来的茶水不但茶梗多还有些苦涩,顾衡却咬在舌尖慢慢品那丝苦味。
张老太太一边择去年晾晒的梅干菜,一边有一句无一句地和孙子搭话,“那江家的人从来都不是好相与的,一家子的男丁都是破烂赌鬼一样的人物,偏你爹娘觉得这样的人家吃得开有脸面。”
老太太对于儿子儿媳的做派是一万个看不上,“幸好那家姑娘一场病死得早,这门婚事没有成,要不然我一定上门撕破你娘的脸。这哪里是母子,分明是前世结下的仇人。”
顾衡莞尔一笑,张老太太性子虽然急,但却是真心疼爱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就半真半假地试探,“到时候还请祖母帮我相看合适的姑娘,入得了您的眼肯定差不离。”
张老太太让他拿话逗得眉开眼笑,旋即怅然,“这一个个的长大后嫁的嫁娶的娶,到时候又只有我一个孤老太太守在老宅子里了。”
顾衡重重捏了她的手心一下,“放心吧,无论我去哪里做官都把您带上。我媳妇肯定是个懂事的,到时候您可以教她带小娃娃,我们一定给您生很多小曾孙。”
张老太太拍了拍他的手,“你的主意一向大,我倒不是十分担心。你娘即便给你定下再烂的亲事,只要你一个不同意,她还敢强压你入洞房不成?我担心的是咱家瑛姑,已经整整十五年了,从来都没有人过来寻她。你爹你娘虽然偏心偏到胳肢窝去了,但是瑛姑的父母更不是什么好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