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动静,见进来的竟是父亲和柔姨,阿媛眼睛先是一亮,随即黯淡,便默不作声下了榻上前来施礼。
“阿媛,你先下去。”桓行简很自然地拍了拍她的肩,转过身,替嘉柔解了裘衣搭在屏风上。
错身时,阿媛冲嘉柔勉强笑笑,她没说话,只是那笑意很快变成嘴角的一弯委屈,眼睛里晶然一闪而过。嘉柔也没说话,望着她,细细的指节因为倏地攥紧帕子而泛白了。
“坐罢,别站着。”桓氏略带笑意开了口,那双眼,在嘉柔已经微显的小腹上过了一过,和颜悦色的,“饮食起居可还都好?”
到底是长辈,嘉柔拘谨,无论桓氏问什么,她不是点头,便是摇头,人分外腼腆。桓行简一双眼在母亲和嘉柔身上反复交替,也不随便插话,等话问得差不多,看她人没了记忆中的鲜活劲儿,桓氏下巴一扬,“柔儿,几上是给你备的新年礼物,希望合你的意。”
“谢夫人。”嘉柔忽然局促起来,耳垂那,不知是不是因为暖阁的热气变得滚烫滚烫的,“可我,我没给夫人备礼。”
桓氏笑了,眼角皱纹很深:“不必,你好好养胎,等生下孩子就是最好的礼物。”
说着,又认真打量了她一番,那股青涩褪去不少,一张脸,变得愈发光洁玉润了,眼波流转间,倒还犹存一抹娇怯,整个人是难能形容的精致模样,像半开的花,都嫌春风料峭孟浪要将它吹坏了。
这么一个姑娘,让儿子到底舍不得丢开手怎么都要精心养在公府,似乎也不难理解了。桓氏思绪一收,很体贴说道:
“让婢子领你去阿媛那里,说说话。”
桓行简欲言又止,顿了顿,起身将裘衣给嘉柔穿上,低声道:“我就不送你过去了,在这等你。”
等嘉柔一出门,桓行简复又坐下来呷口茶,手底投了一把五木,状似无意道:“柔儿既怀娠,我娶妻的事大可提上议程,等孩子一落地……”
案上“笃笃”响了两声,他抬眸,对上母亲似笑非笑的眼睛:“你真是昏了头,这件事,我不会答应。我想过了,会给你选择一门能让你大受益处的婚事,我看,累世二千石的泰山羊氏他家里有适婚的女郎,正适合你。”
桓行简不愿忤逆母亲,委婉道:“母亲,五世三公的汝南袁氏,此等门第,天下谁可比拟?也不过被魏武击溃。”
“你错了,魏武能击败一个袁氏,可他击不败所有的高门。恰恰相反,没有颍川世家的支持,他只靠谯沛的武人,成就不了霸业。你的祖辈们为了家族前程,付出几代人努力,才将门第提升,难道你要置先人的心血不顾,只为儿女私情,就可以做出如此草率的决定?”
桓氏意味深长看着他,木块放下,桓行简身子往后一掣,倚在足几上,是个沉思的表情:
“不,我不想再娶一个高门大姓之女。正因为我知道乱世里世家豪族们是如何靠自己的庄园和部曲有了逐鹿天下的资本,所以,如果我得到这天下,绝不会纵容他们,天子就是天子,容不得任何人挑战他的权威,我希望我是最后一个。”
桓氏面上平静,取下发间簪子挑了挑灯芯:“子元,靠你一己之力是不能逆流而上的。门第高贵,天下之望的世家们才能执天下牛耳,他们门生故吏遍布天下,他们的影响无所不在,你只能去依靠他们,而不是想着去消灭他们。高平陵一战,你以为你的父亲是怎么胜利的?”她枯硬的手覆上来,握住儿子的手,“你以为桓家是怎么一步步走到今日的呢?你需要河东裴氏,颍川荀氏,卫氏,陈氏,自然也需要泰山羊氏,有他们的支持,你才能走到最高处,走到最高处,你还要学会怎么稳住他们给他们十足的好处,但你记住,如果你真正得罪了他们,他们就像高平陵时表现的那样,可以换掉你,换一个愿意跟他们合作的人。”
灯火微曳,映在桓行简的漆黑的瞳仁里,像拥簇着两点幽蓝,他面无表情,良久,忽眸光如电,一掌拍在案上:
“我不想妥协,我一定会伐蜀灭吴建不世功勋,江山重新一统。母亲,太傅一生功业最终会因易代而被青史非议,我能做什么?我能做的是励精图治,锐意进取,给天下带来新气象,只有这样,才是唯一正途。”
他神思一恍,对,就像虞松所说,他必须证明他的能力匹配的上他的野心,若能缔造盛世,那么一切是是非非就有定论了,他人才不会置喙桓氏的过往。
桓氏忧愁地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只是抚了抚儿子的肩头。桓行简忽松弛下来,眉头一扬:
“洛阳城一定会是这世上最繁华的都市。”
母子最终也没谈出结果,桓行简不急,此事暂且搁置他不愿意因此而触怒母亲。等来嘉柔,看她眼圈红红的,并不点破,刚出门,廊下立着个张莫愁,身后跟了小婢子端了一应的器物。
“妾见过大将军。”张莫愁乍见他分外欣喜,一双眼,恋恋不舍的在他脸上多逗留了片刻,那副神情,有无限柔情蜜意,落在嘉柔眼里,她自是懂的,便头也不回地往大门方向走去。
见她忽然出现,桓行简心里陡然不快,他吩咐过的,不知这个女人是长了几个胆子敢这个时候往母亲这里来。
张莫愁似乎早料到如此,不紧不慢道:“今天是元日,妾是来尽孝的想伺候老夫人就寝,妾看时辰已晚,老夫人房里还亮着灯,所以就自作主张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