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行简笑道:“司徒的教诲,我记下了。听说,司徒家中的贤郎,自幼明练刑理,善于用法,这样的人才理当受到朝廷的推重。”
一长一少,寥寥几句也是十分融洽,桓行简目送司徒离去,方折身回来,值房里,只剩叔父一人。叔父只比太傅小一岁,虽须发皆白,但气色红润,若是太傅还活着……桓行简寂寥地想到这点,一阵怅然,很快,他含笑在叔父眼前坐了,人上了年纪,容易瞌睡,值房里暖意融融,太尉的脸微红,正耷拉着脑袋一点一点的。
“叔父?”桓行简轻喊了他一声,桓旻睁开眼,自嘲笑了笑,用老年人特有的声调说道,“是子元啊,你看我,才多大的功夫就睡着啦。”说着丧气地一捶腿,像是自语了,“到底是老喽。”
案头,那份名单上的墨迹已干,桓行简拿过来,轻掸了下,低声道:“在大魏,叔父的声望资质已无人能出其右,我不得不请您来,许多事,还得叔父给我镇着。”他斟酌有时,才似无意继续,“司徒刚开始在征询您的时候,您为何不应?太傅不在了,您就是我最亲的长辈,自家墙垣之内,您有什么话请直说了罢。”
新烹的茶端进来,清香四溢,桓旻一时怔松,神色变得略微迟疑起来,眼睛一抬,像是秋林夕照,这是桓行简所熟悉的,父亲那辈的老臣大都是这样的目光。
“子元,你让我从何说起呢?天下崩坏,我这个岁数的人见证了太多的事。你知道我的理想吗?不夷不惠,立身行道,终始若一。你年轻,我跟你们小子辈不一样,汉末清议之风盛行,士人们哪个不在意名节?可紧跟着,天下大乱,你不懂啊,子元,我年少时信奉的那些,都眼睁睁被推翻被消解了,当你发现,你年少时所笃信不移的东西不堪一击,何去何从都不知道,人是很煎熬的。”桓旻语调有些苦涩,那些盘根错节的岁月,一下涌过来,他几乎忘记自己年轻时也曾是激扬之人,有扫平天下污浊之志。
士人的精神,到底是遗落了。
桓行简垂眸一笑:“叔父,我虽未经您的那个时代,但年少事,倒是经历过一些的。”
“你是说太初,”桓旻那双眼,终于又露出了桓氏所特有的精明,一点就透,“这不算什么,我跟兄长都曾为魏武效命,同刘融的父亲也曾金杯共饮,共事一君,到头来不也是白刃未相饶吗?”如此一说,连那入口的香茶似乎也跟着变味了。
桓行简替他慢慢续茶,水声清脆:“圣人说,道不行沉浮浮于海,原来叔父内心深处是想求全,若是这个意思,我能理解。”
“我跟你一样,姓桓,子元。”桓旻的眼睛在茶雾里变得越发浑浊,“你要行废立,需要我,我自然义不容辞,但我还是想要个好名声,为人臣的名声,这何其虚伪?但我要说,我就是如此矛盾,心甘情愿为家族计是真的,欲做忠贞之臣也是发自肺腑,又有几人相信呢?你说求全,是没有的,我承认,我在乎后人评说。”
叔父那张苍老的脸上,莫名的,流露出几分让桓行简感觉陌生的东西,他不要名,但他亦不会猖狂无脑地直接去杀了皇帝,因为他懂得有些事要一个大家都能接受的程序,并非为名,只为省去不必要的旁逸斜出的那些阻力。
也许,这跟叔父本质上没什么不同,桓行简沉默有时,安慰道:“叔父家的堂兄弟们各具才干,您为子孙辈着想,也不是错,说到底,是我父子二人教叔父为难了。”
“子元……”桓旻张了张嘴,似要辩解,桓行简笑道,“我说句玩笑,叔父别当真,”说着,窸窸窣窣将名单叠好置于案头,一压,“我已命人去联络,就不留叔父了,等上表写好,再请您过目。”
送走桓旻,以室内,仿佛还回荡着老人难言的叹息,桓行懋见两人结束密谈,这才进来,犹疑问道:
“兄长跟叔父谈了什么?”
“没什么。”
窗纸那透进来昏黄的日光,照在脸上,人的表情有些虚幻,桓行简蓦地开口:“叔父一家,你我还是要多份警惕。”
他在胞弟略微惊诧的目光中,来回踱了两步,沉吟道,“你我兄弟人多,叔父的好儿子也不少,用归用,骨肉至亲也不假。但叔父功高,到那时,封王必不可少,我尚压不住他,此次上表签名者他都要排在我上头,到时,宗室太盛绝非好事。”
桓行懋不以为然,摇摇头:“兄长,大魏怎么败的你不知道吗?就是文皇帝猜忌宗室,所以最后无人可用,否则,也不会让……”剩下的话太露骨,他又咽了回去。
“是这样不错,但物极必反,若是为了防范外臣而一味倚重宗室,恐怕会别有隐患。”桓行简步子一停,短促笑了声,“当然,说这些为时太早,我不过想的长远,罢了,你也且歇一歇,军情要紧,明日你就带兵过去。”
上表不难写,要寻出皇帝的毛病,对于桓行简来说,易如反掌。他不避讳嘉柔,用过晚膳,直接来了后宅,见嘉柔和宝婴一盘棋正胶着不下,他到眼前,静静观看片刻,拈过嘉柔手里举棋不定的黑子,一落,顿时破局。
宝婴哪敢置喙,见他来,忙不溜从榻上下来,见过礼走人。嘉柔十分不悦,知道他今日动静很大也不知忙些什么,只听宝婴说,大将军府又出动卫兵不知作甚,此刻,便没好气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