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霾深处一片鸿声,躺在马车里的人有些费力地睁开眼睛,撩开车帘。远处断云残碧,虽马蹄阵阵往前奔去,也丝毫未追近那地平线一分。他有些勉强地坐直了身体,胸腹内的伤将他好容易挤出的笑硬生生卡成了一道冷嘶。听见他的动静,门帘撩开,赶车的那人伸进一只枯树枝一样的手来,随手扔进来一壶酒,声音古板而阴测:“鸩小子,别怪师傅薄情不让你死在那洞府里。”那人充耳不闻,打开木塞猛灌了一口,呛得他血气有些不稳一阵咳。他用手背擦了擦嘴角的血,靠在了马车上,视线飘出窗外,嘶哑的声音倒是有些磁性。
“我已照主子说的做了,那老鬼物并没有察觉。”
“嗯,算算日子,主子应该已收到信了。”那老者不咸不淡地应了。
那男人看着远处不断拉远的景致,沉默了很久之后,问:“你把我带出来多久了。”
“算算日子,也约莫半个月了。”
“你可碰见……”话到一半,他就哑声,又闷了一口酒入腹。那老者没有立刻回答,似乎思忖了一些旁的事,说里有些不清不明的意思。
“鸩小子,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我可以不问你这些年都去了哪里,又去杀了些什么人……但是,你若让主子知道,你知道结果会是什么。”
那人咕嘟咕嘟把酒灌入了肚腹,把酒壶朝车厢角落随手一扔,懒得搭腔。随手把身上不若布拿起,在眼前看了一眼,就盖在了脸上。不若布厚重而熟悉的血腥味扑鼻而来,上面曾沾染过无数人的血。有敌人,有挚友,亦有……可如今,他于一片黑暗里恍惚见到了一条已泯灭了数年的星河。华美的,璀璨耀眼的,以及暗淡死寂的。听说本届青藤试很是精彩,可那又如何?这世间千般精彩万般盛烈,都不及一个人微笑时唇角的酒窝。此番归去隆天,世上最具凶名的杀手终会回归。
他闭上了眼。白韫玉一大早连早膳都没用,喝了两杯清茶也没把胸口郁结给缓解一些。可他对面坐着的两位一个比一个看起来悠闲惬意,要不是身份在这里,其实和寻常父女喝茶聊天无甚区别。“要三套随行符,一套标识在临仙门,一套霸相府的,一套弭井的。每套两张。”墓幺幺端着茶悠悠地吹着。汪若戟则干脆站了起来,笑:“咱家这事向来不是我管,你去找陆三管家就是。”
“未出阁的大小姐给自己的父亲汇报一下行程那不是应该的吗?”墓幺幺言淡眉轻。你还知道自己是个没出阁的女人啊?还大小姐……臭不要脸。白韫玉在内心翻白眼。汪若戟没听见一般,提壶又给白韫玉浅斟了茶,眉目舒缓。“白少主这些时日可还习惯?”白韫玉忙起身躬礼,得到汪若戟目示他坐下,才赶忙低头喝起了茶水,自是充耳不闻这两人到底想说什么。这一大一小狐狸说话总是藏着掖着的,他可不想夹在中间被哪一边拿来当话头堵一把。虽然他数次看向汪若戟,想表达:你快管管你闺女啊!你闺女要去临仙门砸场子啊!她这是要把隆天给搅个天翻地覆!可瞅着汪若戟这模样,他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一个字。可这二人好似到了跟前,又不说这个话头了,反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来别的。
比如说,“白少主最近气色不错,看来我家小女还是行事较为妥当,总算也是给黄帝尊上一个交代了。”汪若戟笑眯眯地看着白韫玉。白韫玉几乎是挤出一个笑来:“墓姑娘对我很好……非常好。”然后意味深长地看着墓幺幺,“只是今天,我有点不太舒服,总有些头晕眼花的。”这边话音刚落,那边墓幺幺就万分关切地放下茶盏,走到他身旁,说伸手就伸手,说摸他脸就摸他脸,边摸边说:“除了挺滑嫩的,不热。”瞅见汪若戟嘴角的笑意更深,白韫玉的内心已是麻木到无畏了。算了。好在他是个男人,不会担心嫁不出去。汪若戟瞥了一眼不远处急匆匆走来的陈鹭,起身道:“你们早些回来吃晚饭,今儿听说幺幺还专门让后厨给白少主熬了补汤,莫要浪费了。”
白韫玉恨得那叫一个牙根痒痒,撇嘴看着满脸都是爱的光辉的墓幺幺,真是五味杂陈。还补汤,感情你今天不把我坑废了不算完是不?跟墓幺幺去临仙门,白韫玉是绝对不要去的。所以在她去找陆三管家取随行符的时候,干脆挑明了话说:“墓姑娘,我不会跟你去临仙门的。”墓幺幺这时已远远瞅见了在门庭里候着的陆三管家,边朝他那走边说:“我知道。”白韫玉一直悬着的心好在是有些缓和,脚步也轻快了一些。陆三管家见到他们,躬身施礼道:“听轻瑶、小福说二位准备去逛逛这隆天的九百井陌,车辇、珑札、细点和瓜果都已准备妥当。”说完视线在白韫玉脸上停了一下,又友好恭谨地施礼道,“我家贵子喜静,便只配了车夫随行,侍从也无须跟着,望白少爷见谅。”白韫玉报以谦和一笑,翩翩有礼:“陆三管家费心了。”
“等下,我爹让我来拿随行符的。”墓幺幺打断了他们两个人,笑意有些发凛。陆三管家很显然疑惑了:“没听老爷安排啊……”
“我爹说府里这些东西都是陆伯伯你来操持的。”陆三管家有些苦笑:“随行符这种贵重物品,没老爷的手笺和大管家的签字,我无权给贵子取的。更何况,就算贵子有了这两样东西,我也取不出来,因为府上的随行符都是找指定的符师特意统一定做的,前几天就让老爷全部取走了,还没来得及添置新的。而贵子你也知道,这个随行符那是相当难做,我们府上指定的那个符师没个月,是肯定做不出来的。”
墓幺幺心情很不好。白韫玉虽然很幸灾乐祸,面上还是平静地劝道:“今儿不成就别去了,听说你棋下得不错,下上两局?或者我带你去逛下隆天的九百井陌,听说你来隆天时日也不长……”
“呵呵。”墓幺幺忽然冷笑了两声,把白韫玉的鸡皮疙瘩给笑出来一身。“汪若戟啊汪若戟……怎么不抠死你!不就是不想替我背锅吗?还耍这种小心眼子,我看不起你!”她愤然得很,眼瞅着骂人的话就快从嘴边滑出来了,瞥了一眼白韫玉,硬生生地收了回去,登时又变出了一个娇俏的笑脸。他刚下去的鸡皮疙瘩瞬间又爬上来了。
“白少主,我知道你不想陪我去临仙门……可是啊,你毕竟签了卖身契。”
“卖身你……”他一口气差点没憋死,作为少主最后的涵养还是克制住了他差点又暴走的脾气,冷硬地说道,“墓姑娘,你这就有点太过分了。”
“哎呀怎么又生气了。”她倒是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了,“都不听我把话说完。玉儿,作为你的主子,管你借几套随行符怎么样?”墓幺幺朝他靠近了两步,白韫玉赶紧退了两步,几乎脱口而出:“不借,太贵,不舍得。”
“你堂堂一个白少主还在乎这点小碎银子。”墓幺幺撇了撇嘴,“借我,我就自己去。”
“你要几套!”白韫玉从储物袋里掏出来一沓,无比干脆利落地把随行符放在她手里,双眼闪耀着感动的光辉。
“临仙门有好几个山门,我都有,全给你,这是霸相府的,剩下两套是空白的随便填……”快点去吧,最好跟临仙门门主干起来,死不死无所谓,能关几天是几天,让我清静清静!白韫玉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人这一喜悦吧,就跟喝酒喝多了一样,容易上头。所以他也没在意接下来墓幺幺说的和做的。墓幺幺接过随行符,刚开心没一会儿,嘴角又一耷拉:“玉儿啊,你还是要陪我一起去。”
“又怎么了?”
“我是凡人你忘记了吗?我没化力怎么催发它?”墓幺幺无辜地看着他。白韫玉一想,是这个道理,都怪这丫头太过古怪邪气,所以老是忘记她其实不过是个凡人。于是他长舒一口气,笑道:“这样啊,没事,我帮你催发,你进去就行了。”见墓幺幺点头同意,白韫玉放心地在接过她手里的随行符:“你要去临仙门哪个山门?”
“你知道我要去哪个。”墓幺幺露齿一笑。他心下窃喜,真棒,果然是去那里吗?看来她真如自己所料,要整出一波大戏来啊。他爽快地翻出一张随行符,食指凝了薄薄一层化力,轻轻点上,一道白色虚门慢慢浮现。“好了,你只管走进去就行。临仙门这个山门距霸相府不远,我会让陆三管家派车辇去接你,你不用担心回不来。”白韫玉看墓幺幺态度无异,心下安定不少,语气也缓和很多。
墓幺幺点点头,走到门边,提裙迈出一步,半个身子走了进去,回头冲白韫玉笑了笑。白韫玉也难得对她和气地笑了笑。看着她快要消失在门里面,心里已经开始惦念着昨天未喝完的酒和前天未看完的棋谱,心里的喜悦缓缓爬上了嘴角。然而,他不知为何忽然觉得墓幺幺刚才回头那个笑容有些不对的样子……刚有了这个念头,腿上腰上几个部位登时一软,化力忽然凝固。他错愕抬头,正看见本该已经消失在门里的墓幺幺,伸出手来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
白韫玉在临仙门迎仙山主殿门前,一句惊天地泣鬼神无比响亮的普天四海皆一句的国骂,惊动了殿外小童,也惊动了殿内的长老和弟子。身边的少女,笑靥如花。“不愧是我的玉儿,知我心意不说,还体贴我是凡人,专门把我送到了主殿门口……啧,真是感动。”墓幺幺声音甜软,面前主殿里因他们而起的纷乱好似浑然不觉,眼波静静流转,仿佛根本没听见白韫玉那句骂声和他几乎恨不能把她吞入腹的可怕眼神。白韫玉看着殿内外的人群,内心是一片惨绝人寰的悲凉,也顾不上旁边人了,只是凶狠地盯死了她,愤怒地说:“墓幺幺,你太卑鄙无耻!背信弃义!丧尽天良!”
墓幺幺瞥他一眼,随即收回视线抬了下颌,平静地看着面前殿内聚拢过来的人,朝前信步走去,边走边说:“玉儿这么体贴地想让我会会临仙门的大佬们,我可不能扫了你的兴致。”白韫玉咬牙,他后悔得肠子都青了。明知道这邪气丫头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不,是一肚子坏水,居然还掉以轻心了,那便罢了,为了让她在临仙门闹得更大,他干脆直接地用了一张标识在临仙门主山门迎仙山主殿正门口!“两位留步。”一白衣小童拦住了墓幺幺,面色有些狐疑又有些惊讶:能用随行符来到这个位置的,定是临仙门的贵客。只是这两个贵客,面容俊逸却浑身透着阴鸷的男子上来就是一句太过粗俗的话语,而年纪不大的秀气少女又打扮得太过随意,怎么看都觉有些怪异。
“请问两位贵客所为何事?小子好去知禀一声。”墓幺幺垂目礼貌一笑,淡道:“我来找蔺门主。”那小童一愣,仰头看着墓幺幺有些发呆,一时间也忘记了尊礼之数。“你?找门主?”墓幺幺并不在意,点了点头。那小童犯了难,要是平常,他一定怒呵他们,命人将他们乱杖打出,可是,他又瞥了一眼旁边即将消失的随行符,犹豫了很久。就在他迟疑的时候,身后几声脚步响起,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响了起来:“我说这声音怎么听起来这么熟悉,原来竟是白少主,可真是稀客啊。”
白韫玉看见那人,眼角一跳,也顾不上凶神恶煞地看着墓幺幺了,硬着头皮上前两步,越过墓幺幺躬礼道:“风前辈。”墓幺幺倒是乐得闲散地在后面上下打量这个中年男人,身着临仙门标准的门内常服,衣襟是葡紫线花,腰间配了一块椴花菱坠,坠徽是月门,面静略黑,眼目浅,有些混浊,鼻塌无山根,宽方下巴,眉间皱纹明显,显是个脾气不好的主。
风姓长老?那就是风知苦了。她心下了然,今儿值事的看来是他了。啧啧,居然没碰见郭亮,她有些不满意。风知苦看样子很欣赏白韫玉,对他很是热络,也很是恭敬,三言两语客套话过,尴尬全消氛,也并不提刚才他那句骂声,也并不多看墓幺幺一眼。风知苦算是临仙门里比较平庸的一个长老,外界关于他的消息并不多,可这般看来,倒也是个人精。
“只顾站外头说话了,哎呀看我这脑子。”风知苦一拍脑袋,伸出手来,“白少主,请……”
白韫玉脸色微变,眼角余光瞥到身后墓幺幺只笑不语,后背凉飕飕的,干脆一咬牙不进反退了一步,歉声道:“风前辈,其实今天我不是要来这里,一着急不小心拿错了随行符,太过粗枝大叶,实在鲁莽万分,望前辈见谅。”
风知苦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起来:“无碍无碍,来得好不如来得巧,白少主今天来得正是时候,我带你去见几个贵客。”说完,还冲他挤眉弄眼地眨了两下眼。白韫玉是有苦说不出,想半天愣是什么也没说出口,只得被风知苦给拽进去了。他这时回头望着墓幺幺,目光盯着她,几乎要在她身上烧出个窟窿了。风知苦这才瞥了墓幺幺一眼,笑道:“无须担心,白少主你的侍婢也是可以跟着来的。”
哎哟……白少主的小心脏差点没停了。墓幺幺含笑不语,倒是跟着他们身后信步前行。作为临仙门的魁门,迎仙山的主殿果然美轮美奂。双阙门崖,中天十八柱,凤楼十二角。满殿主色为藕玉,浮色蓼青,时而可见碧青澄空悬于殿顶,垂下一串串碧色静棠,其蕊如万千玉绦,时有仙鸟从中飞过,仙兽随地而栖,倒是好一个蓬洲阆苑。随处可见的玉栏旁三三两两聚着些临仙门的弟子,见到风长老一行人纷纷躬身礼让,直到他们停在了一处楼阁门外。
门开。三人进。楼阁内倒是一处雅苑,虽比起外殿奢华不足挂齿,可苑里不远处隐在一片绿竹里的高亭里,几抹耀人的异色,倒是足以压过外面那些奢华。风知苦冲着白韫玉露出一个分外暧昧的笑来,用力拍了拍他的肩道:“这般贵客,旁人可是见不着的。老头子我老了,不像白少主,年轻俊美。”白韫玉苦笑一下,视线瞥了那边高亭一眼,被幻术挡住了神识,看不清楚里面坐的是谁,但是就冲风知苦的表情,那里面绝对是一群女的,而且一定是绝品的女子。要换平时,他定是感动万分,报以兄慷弟慨的情谊,立马开撩。可今儿,他眼神颤颤地朝身后那位身上落,看着那位嘴角笑意越来越深,眼神愈加温柔——感动不感动不知道,心都快不动了是真的。
“风,风前辈啊,我今儿的确还有些要事,这些贵客我就不见了……改日,改日。”他也顾不得自己话说得漂不漂亮了,扭头就想走。结果风知苦一把拽住了他的手,哈哈一笑,嗓门极为洪亮:“白少主!留步!天狐族的贵客要是知道白少主在此却没被我给留住,我可怎么交代?”白韫玉的脑仁一下就炸了。还不等他炸完呢,高亭上的贵客们很显然被风知苦一嗓子给惊动了。“白少主,莫不是韬光谷白少主不成?”
“哈哈!小王爷,这世间除了这个白少主,哪还敢有人应这个称呼?”风知苦哈哈应声,拍着白韫玉的肩膀,万分热络。平日里这般尊称和恭维,白韫玉那是很享受的。只是今天,他浑听不见四周的声音,也顾不得会不会不妥当引人怀疑了,抬手一把打开了风知苦的手,在他有些错愕的表情里,转过身走向身后那个沉言寡语的侍婢,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拉着就走。风知苦有些愣神了,伸出手问道:“哎白少主,你这是?”比起刚才的谦逊知礼,白韫玉此刻的声音是那么阴森冰冷。“风前辈,我有要事,留步。”他一边朝前走,紧紧攥着手里纤细的胳膊,可手心还是细细密密地出了一层薄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