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轰轰!果然,那三枚看似不显眼的毒刺,是那刺客真正的杀意。烟尘缭绕褪去,赫连苍煜竟被攻出了百米之远,左膝半屈,额角已有细密汗水,左肩、左腿,鲜血直流。他漠然直起身子,眉头紧蹙,目光直视着不远处的一个地方,声音威冷:“不好意思墓贵子,刚才力气用大了,怕是捏痛你了。”
“你快把我腿都捏断了。”墓幺幺这才吃痛咧嘴道,眼眸微转,审视着他身上为自己扛下攻击所受的伤口,好似有些心疼,“疼吗?累吗?”赫连苍煜挑了挑眉尖,这才看她,好似听到了什么笑话一样:“墓贵子这般看不起我。”
“我就是礼貌,你不用当真。主要是我挺疼也挺累的。你快点搞定,我好回家睡觉。”赫连苍煜呼吸一滞,深深看了她一眼,笑意有些僵硬,久久,张开了手,手中的弯刀就这么悬停在了他身旁。“墓贵子倒是爽直诚实。”一个实字刚落,赫连苍煜身旁悬停着的弯刀,忽然像失去了加持一般被重力拉扯直接从空中掉落。可他并不在意,再次搂紧了墓幺幺,如同散步一样信步朝前慢慢走去。
“你刀掉了。”墓幺幺回头道。他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兀自朝前走着。“你不去捡吗?这么贵的刀怎么说不要就不要了,果然财大气粗。”赫连苍煜的脚步登时一顿,随即继续朝前走,边走边说:“墓贵子真是个妙人。”
“不,我是穷人。”她叹气。“哈哈。”赫连苍煜的笑声在空中回荡。他笑声还未落,自他们下方忽传来一声声惨叫,成片的神魄自他们脚下升腾归天,五颜六色的神光,瑰绮如虹。
她有些微怔。四周被染上绝望和死亡的云烟,自这个男人身旁掠过时,都受惊一样疯狂四散逃窜,那些神魄在他巍如山脉一般站定的身躯旁,皆臣服,皆死寂。他仍是笑着,瞳间一片青山深涧,无云无霾。他微眯着的眼睛缓缓睁开,宛如蛰伏了一整个洪荒的上古凶兽。伸手,有一道血红的光刺穿云层,落他手心。“贵子既等急了,我就杀得快一些好了。”他淡淡地说。有寒光闪出,轻且宁,好比蜻蜓小翅,轻轻掠过她的睫。
轰轰!她翠瞳里静静地倒映着远处熊熊烈烈腾于空中的巨大烟尘。一道比一道更烈,不过轻如虫翼的刀芒而已,竟撕裂了那刺客每一处瞬移的空间。她回过眸望着平平静静的赫连苍煜,发现他根本不在意那刺客,而是不知何时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墓贵子还有什么要求?”墓幺幺看着赫连苍煜笑意里狷狂满满,伸手把自己已破裂的面纱摘去,笑意和暖。“我要活的。”果然,他狷狂的笑意一下有些凝固。久久,一个口哨,刀回,一只小兽出现在他身旁。也不用言语,那小兽就灵敏地冲着那边惨烈的战场飞了过去。半天,小兽空手而归。赫连苍煜的脸色有些难看,转头望着墓幺幺说:“墓贵子下次记得提前说。我突然收手,倒是让他钻了空子给逃了。”
“怪我咯。”她笑得轻松。“好了,放我下去。”斜倚在墙上闭目调息的白韫玉忽然睁开了眼睛。太好了。她没事。可他却不自觉攥紧了拳。墓幺幺娇呼一声从赫连苍煜身上跳了下来,朝白韫玉和染霜走来。她简单地看了一下,发现白韫玉和染霜都没有大碍,于是并没有立即去找他们说些什么。
本来热闹熙攘的长街,现在空无一人,门店俱是闭户不开,只有他们这里一片血腥狼藉。四下横七竖八躺了不少尸体,有那个苗家侍卫的,也有一些隐匿其中的杀手的。伤者也不少,比如结界外的车渚和游一山,看起来都挂了不轻的彩头。墓幺幺心下有了大概,于是转过脸来,笑意盈盈地望着面前仍然封闭着的星河结界,像是得了什么有趣的事物一样,伸出手指轻轻触碰那些微弱的星子。
“游大人。”她缓缓抬头。调息中的游一山这才睁开眼睛,望着结界里的少女。先前遮着面纱,看不清楚容貌,这般看来,倒也不过是一个玩性有些大的小女孩而已。“何事?”他懒得多说什么。墓幺幺轻点其中一颗星子,晶晶闪闪的亮光将她翠眸映得分外清透纯真。“都说枢星台十八位簿尹,皆可预估未来。”
游一山根本不愿理她,反而是旁边的车渚捂着受伤的胳膊说道:“大胆狂徒,你竟还没逃走……你杀了小五爷不说,还雇用了杀手试图连我们一起谋害!连游大人都不放在眼里!谋害朝廷命官,你可知是何罪?”白韫玉怒目,道:“我们雇用了杀手?可笑!我家贵……”还没来得及说完,墓幺幺就打断了他的话:“游大人,我在问你问题。”少女的声音轻轻脆脆,伴随着她脸上让人如沐春风的笑意,宛如秋日里熟透的梨子,甘甜可口,可在肃杀到有些寂寥的环境里,矛盾之中又有些诡异的冰寒和狂妄。
“你……”游一山忽感知到了什么一样,眉间轻皱,望着她一会儿,点了点头。墓幺幺咯咯笑了。“果然厉害。”她赞道,“那能预估到今天某个人来九百井陌逛街也不是难事吧?”
“不难。”他有些搞不懂她说什么,只全然随她说着。“那预估到某个人占了别人定下的厢楼也不是难事吧?”游一山一愣,紧紧闭上了嘴,愤而闭目再不予理会。可墓幺幺步履款款,道:“能预估到某个人会杀人也不难吧?能预估到某个人还会被人保护起来,也不难。”她慢慢说着,根本不管一旁的人听出了些许端倪,看向游一山的眼神有些奇怪。游一山终于忍耐不住这般眼神,愤然道:“小丫头你好大胆!敢诬蔑我堂堂枢星台簿尹!从我侍星而命就立下誓言,不可利用星台犯下杀孽!你一个野丫头,有何德何能逼我破戒?”墓幺幺摇了摇头:“也是。”
“不过我还有一个问题挺好奇的。”她转过身来,走到赫连苍煜身旁。游一山根本不予理会。“游大人。”她顿了一下,抱住了赫连苍煜的胳膊,小鸟依人似的倚在他臂上,冲游一山转眸微笑:“你能预估到车长老的死期吗?”满场皆寂。大家都有些愣怔,仿佛想去追寻她眼里那种可笑的不自量力的狂妄。“黄毛丫头我看你是找死!”车渚怒极,“我可是戍城苗家的长老!你敢这么狂妄!”墓幺幺也不看车渚,继续问道:“游大人,我问你话呢。”
“你……”游一山显然让她气得话也说不出了。身旁的赫连苍煜目光淡淡地看着面前的星河,道:“我们一族,不喜和幻阵结界打交道,尤其这个,还是两者的结合体。”墓幺幺仰起脸来望着他:“结界?幻阵?我怎么没看到。”然后,在众人震惊的视线里,有一道亮润的光芒,在那片星河之上,宛如一把看不见的迅猛利刃,以常人无法捕捉的速度在星河之间来回穿梭。
噗!游一山仰面吐出一大口血,他捂住胸口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的情景:他的星河结界,宛如风中吹散的灰尘,四散而逃。赫连苍煜挑眉望着面前发生的这让人无法置信的一幕,看着对面那些面色苍白的人,轻笑道:“你确定要我这么做?霸相爷不会喜欢的。”墓幺幺松开了他,背对着他走向了对面的人群。“尊贵的赫连,你先前答应我的,全部杀光,一个不留。”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像柳絮一样飘散在风里。从她身旁飞出三道光芒,带起一片猎猎的风,将她轻轻曳动的裙摆吹成了一只迎风飞舞的蝶。蝶影翩翩,觅一处血红的花丛。她安然走过一片刀光血海,静静地站在瘫软在地的游一山面前,蹲了下来,伸手抬起他的下颌,说:“游大人,车长老说,他很失望你没预估到。”话语间,噗嗤几声刀入血肉的声音。
车渚怒而圆睁的眼睛里流出汩汩的血,灰暗一片,却死死盯住了他们。游一山战栗着从车渚的尸体上挪开视线,颤抖着嗓音看着墓幺幺说:“我是枢星台的簿尹,千年也难选出一个的不世之才,你敢动我,我圣帝煌尊会让你九族都受阳炎的生烤!”
墓幺幺拍了拍他的脸,忽仰起脸来看着背后的赫连苍煜说:“你看就像我说的,羊羔的咩叫,真是一点都不好听。”赫连苍煜甩了下刀上的血,耸了耸肩膀,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游一山望着那个可怕的男人,不停地朝后挪着,狼狈的脸上满是惊恐。“游大人,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墓幺幺也不拦他,任凭他连滚带爬地摸到了墙根。她站了起来,拍了拍手上的灰尘,侧过脸来,望着他:“枢星台簿尹,可否能预知到自己的死期。”
游一山缩成一团,被恐惧淹没的脸上涕泪横流,他忽然想起来,刚才在楼上看到的那抹银光。银光微闪,对面的少年还在笑着,眼神还在外面飞着,突然他耳旁一缕发丝慢慢腾空,他那个笑容倾斜了。他震惊地看着这一切的发生,甚至来不及去探究,究竟是谁在一瞬间杀了那个少年。现在,他知道了。那个少女微敛衣衫,转身离开,浓烈的日光将她的影子拖成一片清晰的黑暗。他看见那个少女离开时唇畔的浅笑,也看见了他生平见过的最凶残的恶魔缓缓露出了獠齿。
墓幺幺瞥了一眼抓住自己胳膊的白韫玉,道:“玉儿的手不疼了?”白韫玉垂眼看着她,压抑着自己在她凶狂煞意下的剧烈颤抖,眉头紧蹙,满满担忧。“幺幺,别这么做,连你父亲都要对枢星台礼让三分,你又何必和他们结下死仇?这个游一山虽然和刚才那个孩子一样是二化之修,可性质完全不一样,千年也难选一个簿尹啊!”
“你杀了太多人了。”一直靠在墙上沉声不语的染霜也罕见地出言阻止。她眼波浅浅地望着白韫玉:“然后呢。”他喉头有些紧,压抑着某种情绪:“已经死太多人了,这些人有很多罪不至死。更何况,今天的事情蹊跷得很,我不知道游一山是否说了实话,可万一他真的没有参与其中……”
“你不知道吗?”墓幺幺打断了他的话,似笑非笑,“可我知道啊,我知道不是他。那又如何呢?”她轻轻地眨了眨眼:“你被烫伤了,这一个理由足以。”遮阳的云翳渐逝,艳阳似羽,为墓幺幺莹白的脸庞笼罩上一层暖暖的光。随她轻笑低语,眸里终有一片再也装不下的温暖,缓缓溢出。可她身侧的白韫玉只感到刺骨的寒冷,鼻子里全是浓烈的血腥,耳朵里还残留着那些人的绝望惨叫。“所以这一切,只是因为我?”他声音有些颤。墓幺幺笑得如银铃一般:“玉儿说信就信了呢?当然不是。”她抽出了手臂,稍稍抬起,宽大的丝袖滑落至她臂弯里,她缓缓扬起两个手指,轻轻点了两下,似为他抚了一曲最美的筝曲。
一道冷光。一道血花。一声戛然而止的惨叫。白韫玉呆怔在原地,她经过他身边说的那句话,轻描淡写地落在了他的耳里:“是因为我知道,你明明可以躲开的。”
“既然玉儿这么不信我的心意,我怎么也得好好证明给你看看。”她缓步踏着一片血海尸体走过,一如她来的时候一样兴致勃勃。“满意吗,我的玉儿?”在她最后留下的那句话里,白韫玉再也按捺不住心神俱震,捂着嘴跪了下去,血丝从他指缝里不断渗出。
染霜经过他的身旁停了一下,说:“你早就该知道,她是邪魔,亦是恶鬼。”车辇里薰香缭绕,绝品的香料,已将他们身上的血腥消弭得干干净净,不留痕迹。“尊贵的赫连,我不是告诉过你了,你这般盯着一个未出阁的贵子看……”墓幺幺懒洋洋地缓目望来。“欠杀?”赫连苍煜倒是学了个乖,还能接上她的话茬了。“不。”她拨开额前垂散的乱发,翠眸湿漉漉的,“是要交钱的。”
“哦?”他笑意满满,比起刚才的肆意狂猛,此时倒是敛眉安目。“毕竟,我杀不了你。”她倒是诚意满满的样子。他爽声笑了,靠于软垫,一直卧在腿上的异兽退到旁边软垫上趴伏。昏暗的光线将他精致的轮廓打磨得似埋于大地多年的王座,不用时光来剥落,沉淀了千年的威严就已张扬。
“墓贵子对我起了杀心。”她轻声叹了口气,睫毛颤颤地似有惧意:“很明显吗?”他以挑唇代替了回答。墓幺幺娇俏一拧眉,声音软软的,撒娇一般:“所以说,你们男人的话总是不可信的。前一刻还死心塌地要追求于我,下一刻就翻脸不认人,因为一点小事就立刻翻脸,啧啧。”她唇齿里润得像是滑过了一颗蜜枣,“真让人伤心。”
“墓贵子气度不小,起了杀心也可以称之为小事。”赫连苍煜口气似乎流露出些许无奈。墓幺幺掀起眼帘,睫毛一挑,翘得好比树上刚被风抚开的嫩芽,纯善良静地望着他。“当然是小事了,怎么说也不过是嘴皮功夫没有付诸行动不是?”她稍微顿了一下,好像还有些苦恼,“比起某个男人对那个女人下的死手,难道不算小事中的小事?”
豪华奢侈的车辇走过上好平润的地面,车轱的声音低缓而细小。可在这时,车厢里除了这般低不可闻的声音,就死寂一片。直到赫连苍煜呼吸渐平,笑声从喉咙里慢而紧地滚出。
“我族自古流传一句古训:苍树知根入沼而古,幼蜱贪远血食而卒。你们平陆倒是有一句类似的话,知止则不怠。”随着赫连苍煜话音渐平,他周身那种有些重的阴霾反而浅薄了不少。那只小兽发出呼噜噜的声音,隐隐悍色时而滑过它尖锐的三角瞳孔。
“我赫连苍煜今日事事都遵了墓贵子所托,光明磊落,不敢怠慢。可墓贵子为何要事事刁难,夹枪带棒?难道我就这么不入你的眼吗?”
“想不到尊贵的赫连不仅隐瞒了实力,还隐瞒了满腹才华。”墓幺幺手指轻轻遮在唇上,轻笑亦是轻赞,“反而是这个脾气倒很坦诚。”赫连苍煜眸里的奇特蓝色光芒陡然一停,嘴角笑容颇有深意。
“看来墓贵子有话想谈。”这时,墓幺幺直起身子,端坐榻上,抬目直视着他,敛去周身灵动,不卑不亢。“既然尊贵的赫连总不愿意挑破了说,那不如我来当这个拙人也好。赫连苍煜,今天是你安排的这一场杀局吗?”
“不是。”他回答得干脆至极。墓幺幺表情平静,继续问道:“你我皆知,今天这事不是游一山能做到的。既然这样,我再换个问法。今天这一切,有没有你的参与。”
“没有。”他的回答仍然干脆而直接。墓幺幺沉默了一下。“那既然你赫连苍煜既没有主使这杀局,又没有参与其中,为何能如此准确地把我邀请到这场杀局之中。”
“首先,这么明显的巧合一看就是为了陷害我;其次,我若是想杀你还不想承担责任,我有一万种方法;最后,我有何要杀你的理由?”赫连苍煜右手拿起一个苹果,在手里无目的地来回抛玩,声音娓娓道来,似壶中之茶流入杯中那般自然顺畅。
“好。”墓幺幺点了点头,承认他说得逻辑通顺。“最后一个问题,既然你不是为了杀我,那么为何要带我来这里?”他攥住了苹果,掀起眼帘:“墓贵子说得没错,很多东西都可以隐瞒,比如我的修为。可也有很多东西是无法隐藏的——我的脾气。也比如,我的心意。”
墓幺幺望着他。他也在静静地望着她。眼窝很深,笑意很浅。鼻梁很高,声音很低。眸影很深,眸色很淡。有光从窗隙间偷偷钻入,于是玉冠的湛蓝,银绦的粹亮,在他眉眼间汹涌成一片碧海蓝天的纯澈挚然。“是吗?”良久,她只说了这两个字。沉默,便吞没了他们之间有些古怪的气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