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艘船很安静,他们一次也没听到过号角声,甚至也没有说话声,只有偶尔的脚步声表明船上确实存在除了他们之外的活人。下锚也是静悄悄的,两个胡子拉碴的落难者被赶出船舱,用麻绳捆着带下船的时候,夜幕已经降临。唯一的光线来自插在简陋码头边的火把,路应该是上坡的,因为吕西恩能看见第二个火把漂浮在半空中,藏在摇曳树影之间。
船上还有别的战利品。两个女人合力扛着一个木箱走下跳板,她们穿着和男水手相似的衣裤,头发削得很短,腰间别着刀。吕西恩盯着她们,但她们一眼也没有看他。箱子侧面用荷兰文写着货物种类、数量和封装地点。福建附近常有荷兰货船往返于巴达维亚和东京出岛之间。他们肯定刚刚袭击了一艘这样的船。
走在前面的海盗用力扯了一下绳子,吕西恩的下巴重重撞上菲利普的肩胛骨,两人都差点摔倒,挣扎着站稳,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土路的坡度起先和缓,转了第三个弯之后突然变陡。海风拨弄树林,一度吹来松针的气味,再往前走几步就消失了,变成柴火燃烧的烟味。海盗的聚居处在山顶上。
某种庆祝活动进行到一半,竹笛和手鼓提供了粗糙然而快活的音乐。抬着战利品的海盗鱼贯走向篝火,那是整个村子最明亮的角落。围坐在火堆旁边人们发出欢呼,笛子演奏得更卖力了。菲利普倒抽了一口气,两只黑狗从火光照不到的阴影里窜出来,在水手脚边友好地绕来绕去,在两个俘虏面前停住了,顿时变了个样子,怀疑地嗅他们破破烂烂的裤腿,发出令人不安的低吼。牵着麻绳的水手赶走了狗,把吕西恩和菲利普拽到拴马的木桩旁边,把他们背对背捆在上面,然后和其他人一起到火堆那边去了。
“待会让我来负责谈话。”吕西恩低声说,“当然,前提是他们愿意谈话,而不是把我们切开来烤成下酒菜。”
“我也没法‘谈话’,不会讲中文,记得吗?”
“我的意思是,你要保持绝对安静,我感觉这些人不会太喜欢外国人。”
篝火那边又传来一阵骚动,两个男人抬着一只油亮的烤猪出来了。
“吕西恩,就算我什么都不说,他们也能看出来的。”
吕西恩叹了口气,没有再说话。
人们分食猪肉,油脂和脆皮香味四散。两人像小狗一样渴望地嗅着空气,吕西恩的手指发着抖,他拒绝承认是因为恐惧,宁愿归因于饥饿。菲利普碰了碰他的手背,吕西恩长长地呼了一口气,用力攥紧菲利普的手,直到对方轻声发出抗议为止。
沉寂了好一会的手鼓再次响起,夹杂着笑声,随后,不知道出于什么命令,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一个人影离开火堆,过来解开绳子,把新鲜捕捉到的俘虏拉到光亮处,数十双眼睛齐齐落在他们身上。
吕西恩留意到地面铺了一层细沙,可能是从下面的沙滩挖上来的。几乎全部人都盘腿坐在沙地上,只有一男一女坐着雕花高背椅,那两张椅子和这个地方格格不入,四脚还有铆钉被强行撬走的痕迹,恐怕是从哪个倒霉船长的卧舱里抢来的。女人的头发盘起,上衣外面套着一件丝质,就是外国大班觐见广州海关官员时穿的那种,吕西恩暗自希望她不是从尸体身上脱下这件衣物的。
“你们从哪艘船上来?”男人开口,用的是官话,不是闽南话,这多少让吕西恩松了口气。
他鞠了一躬,利用这一瞬间衡量要不要撒谎,最后决定说实话,“‘波尔图猎犬’号,大人。”
穿着黑马甲的女人扯起嘴角,似笑非笑。人们哄笑起来,发出嘲弄的怪叫,吕西恩感到耳朵变得灼热。他肯定说错话了,但不知道是哪一个字。他看了一眼菲利普,法国人盯着火堆,脸上满是困惑和听天由命。
“波尔图猎犬在广州,你们在孤岛上,怎么回事?”
“发生了意外。”
“什么意外?”
“海盗向我们开炮。”
女人的笑容更明显了。男人指了指菲利普:“他又是怎么回事?”
“他是我的同伴,我可以为他担保,大人。”
“你太看得起自己了,小矮子,你给他担保,可是在这个岛上谁给你做担保?”
就在吕西恩搜肠刮肚思考一个得体的回答时,一直保持沉默的女人开口了:“你那么喜欢称呼别人‘大人’,是不是经常进出海关?”
“是的,我是个通事秘书。”
“会翻译?”
“会的。”
“会不会葡文?”
“我会。”
“也能和荷兰鬼说话吗?”
“可以。”
“很好。在这个岛上,每个人都必须有所贡献,不然就只能拿去喂狗。我们也不用‘大人’这种称呼,这里没有人比别人大,也没有人比别人小,你可以叫我六嫂。你旁边那个洋人会不会说话?”
“他会,不过不是我们的话。”
“我猜到了。你叫什么名字?”
“吕西恩。”
“你可以留下。我不需要洋人,把他拉到山下淹死。”
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悄无声息地站起来,接近菲利普。吕西恩挡在法国人前面,不让那几个人靠近。他比菲利普矮,看起来想必很可笑,像只着急的小鹪鹩。菲利普在他耳边不停地问“发生什么了?他们在干什么?”,但现在不是解释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