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上萧凝视着他,几乎是面无表情地说了三个字:“请谈吧。”
玉旨雄一仍然笑着说:“对您我是早就有所了解的,您在报纸上发表的诗文我也经常阅读,譬如您前些时候写的那首吟咏《夜空》的诗,我就觉得很有味道,‘没了光芒,月去星藏’,很值得玩味呀!古人说‘诗人为情而造文’,那上的确寄托着您的真情啊!您同意敝人的看法吗?”玉旨雄一说完这句话,瞪着狡诈的小圆眼睛看着塞上萧。
塞上萧也注视着玉旨雄一,停顿了一下他才说道:“阁下找敝人前来,就是要研究敝人这样的即兴式的小诗吗?”
“不,不。”玉旨雄一边笑边摇头说,“这不过是随便说说而已。敝人的意思是说对塞先生的大作不但经常拜读,还非常钦佩您的才华。所以方才才提出请您写一出《朗朗天》的新剧。您当然了解敝人为什么要在‘朗’字上做文章了。不,说敝人做文章是不对的,这文章要由您这位才华出众的作家来做。我们现在可以谈定,只要您一动笔,敝人就要竭尽全力支援您,当您的后盾。您要什么条件都可以得到满足,剧本写成之后,还要有最优厚的奖赏,您可以名利双收。这就是我要找您单独谈话的全部要旨。如果您愿意合作的话,就请您举起杯来,我们共同干了这一杯协和美酒。”玉旨雄一站起身来,将酒杯举向塞上萧。
塞上萧也站起来了。但他并没有拿酒杯。他和玉旨雄一面对面地站到一块儿。
他的大个子比瘦小的玉旨雄一高出一头,居高临下地凝视着玉旨雄一。他的脸色是苍白的,他那向下拉着的嘴角动了动,似乎要说什么,但又没说出来。
玉旨雄一举向塞上萧的酒杯收回来了,他一皱双眉问道:“怎么?您不愿意和敝人碰杯吗?”
“阁下,谢谢您的美意。”塞上萧在又一次牵动嘴角之后说话了,“阁下方才说早就读过敝人的拙作,并且念了两句小诗,这使敝人不但感到非常荣幸,也感到特别宽慰。因为言为心声,从一个人的作品当中就可以摸到他的脉搏,了解到他的文学主张了。所以您一定已经了解到,敝人是王尔德唯美主义的忠实信徒,这主义已经像灵魂一样贯穿在我的全部作品当中,它使我只能写我认为最美的东西,最高尚的东西,为此我可以牺牲我的一切。我最反对的是文学写作中的功利主义,为某一种利益去写作,那是对文学的抽污,那是作者的屈辱。唯美主义是敝人决不会放弃的文学主张,就像哥白尼、布鲁诺和伽利略不会放弃他们那伟大的天体运行学说一样。”
塞上萧说的声音不高,但却坚定有力,斩钉截铁。让人感到他的主张像日月运行一样不可更改。
玉旨雄一那铁青脸变成了猪肝色,他头上的青筋都跳起来了,胸脯也一起一伏的,好像那里边充满了气体,要炸开一样。但是他没有炸,在他和塞上萧对峙了一下之后,他忽然一呲牙笑了。虽然笑得十分难看,甚至比哭还难看,但你还是得承认,那是笑,不是哭。在这同时,他说话了,声音有些发颤:“这么说塞先生是不准备接受敝人的建议了?”
塞上萧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好吧。”玉旨雄一也点点头说,“敝人不准备再和您多说什么了。宴会开始的时候敝人说过,今天要体现‘人和’的精神,我们不能损伤这‘人和’的好气氛。
但是我还要请您再认真想一想。现在是您有您的主张,我有我的主张。您似乎已经声明:宁肯死掉也不放弃您的主张。我大概没有错解您的意思吧?那些坚持天体学说的学者不是以死殉道吗?但是在您这样说的时候您想没想过敝人也要坚持我的主张呢?而且要坚持到底!一直到它完全实现为止!您应该了解一下敝人的历史,敝人从来不说空话,说到办到。您大概会知道,敝人拥有能使自己的主张付诸实施的一切手段。您不是有为主张而殉道的决心吗?那么在必要的时候,敝人就可以使您实现这个决心。和那些您所说的伟大的天体学者不同的是,您却留不下任何美名,因为未来满洲以至全中国的历史得由我们——大日本帝国来写,你,你……”玉旨雄一越说越激动,当他手指着塞上萧还要往下说的时候,屋门猛然被推开,何占鳌一头冲进来了,他把一切礼仪都忘了,神色张皇,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地向玉旨雄一喊道:“阁下,阁下,您,您快去看看吧……”玉旨雄一紧皱双眉,大声喝问道:“什么事?这样惊慌失措!”
何占鳌手往宴会厅方向一指说:“那里打,打起来了,大大地破坏了‘人和’精神……”“谁和谁打起来了?”
“是小原特务机关长他们……”何占鳌手向外边指着说,“阁下得赶快去,那里没人敢劝解,阁下一边走卑职一边报告。”
“好吧。”玉旨雄一往外走了几步,又忽然站下,回过身来对塞上萧说,“我的要求决不收回,请你再重新想一想,我还可以等待一下。先生,你要三思!”说完就大踏步向门外走去。
何占鳌紧跟在他屁股后面述说着……
屋里只剩下塞上萧一个人,他感到头顶上好像有一股强大的压力压下来。前天王一民告诉他卢秋影可能和葛明礼有勾结,备不住在暗地里对他下手。他们也研究了对策,准备在必要的时候由王一民会同卢淑娟向卢运启进行揭发,请卢运启出来于涉。有这一招在那准备着,就没对他形成多大的压力。但是今天这压力却使他感觉异常沉重。玉旨雄一那威胁性的话语还在他耳边响着。不,不只是威胁,这个嗜血成性的侵略者要让他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去“殉道”还不是易如反掌!那么现在自己得怎么办?怎么办哪?自己能背叛自己的祖国去沤歌杀人的魔鬼吗?能那么办吗?可是不去写又怎么能逃出魔掌?……塞上萧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桌上摆着一杯玉旨雄一给他斟满的日本清酒,他一把抓起来,一口喝到肚里。他觉得这种酒清淡而有臊味,皱着眉摇了摇头。他现在需要的是六十度以上的烈性酒,需要刺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