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后。
张府的棂堂前,已一十四岁的雪兰跪在一群人的最前面,泪如雨下,对着牌位重重的磕了三个响头,扬起粉颈,朝天哀哀哭起来,“您怎么就死得这么惨啊,您丢下一家老小,可让我们怎么活啊!”
雪兰哭号着,用宽大的袍袖遮住了面颊,更大的恸哭之声从袍袖后面传将出来。
在场奔丧的亲朋乡亲无不为之动容。
人图的是什么?在岁县里,生前富贵,不及死时哭丧。而眼前哭得几乎闭过气的小女子,感动了在场所有的人。
有要窃窃私语,“你瞧瞧人家张家的人,哭得惊天动地,十里八方的,顶数他家丧礼办得好。”
那一位就说了,“可不是嘛,这是人家街坊,还不是正主儿的亲人呢,哭得情真意切,可见本家是位德心仁厚的人家啊,不然一个女子怎会抛头露面的?”
有人就点头,“张家的人性可见不错啊。”
一声声赞扬,叫张家立在棺木旁扎着孝带的后辈有足了脸面。
有人上前扶起悲痛的雪兰来,雪兰抽泣不已。旁人就劝,“姑娘,人死如灯灭,你可要保重身子啊。”
雪兰半垂着头,露出一张侧脸来,脸上挂满了泪珠,双眼如灰,大有心已死的模样。
在场的人无不觉得雪兰可怜。
雪兰被人扶到一旁无人之处,只是转身的一刹那间,雪兰抹掉脸上的眼泪,伸出手来问向对面的张员外,翘起嘴角来,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给钱,我一共哭了两场了,二两银子。”
张员外刚刚欣慰的表情已全然不见。
刚刚看雪兰哭,他确实觉得脸上有了光辉。可是转身掏钱时,他就觉得这钱去的太快了。她一个丫头片子只是哭了两次,凭什么就赚二两银子?现在一亩地才能收成几两银子啊?自己这二两银子花得也忒冤了。
张员外有些执拗起来,“一两罢,你又不差这一两银子。”
见张员外要耍赖,雪兰哼哼冷笑两声,“主家老爷,您说得真有趣,我这一跪,一哭,都不是一般的本事。眼泪说来就来,也不是一天两天的功夫,现在你想反悔,门可都没有。”
张员外索性把手背到身后去,挺了挺腰背,“我就是不给,你又能如何?”
雪兰眨了眨眼,张员外有些财势,就是此时,只要他一招手,自己就会被人扔了出去。雪兰一耸肩,摊了摊手,“不能如何,钱我不要还不行么?那么,我告辞了。”
张员外不由得冷笑起来。不过是个丫头,她能如何?难道还能翻出天么?!自己就算不给她的银子,她还不是一样灰溜溜的走了么?张员外越想越觉得自己占了便宜,有人哭了棂,还哭得如此风光。现在人又自己跑了,他可不就是又赚了名声,又省了银子。
张员外一甩袍袖,就要往后走。办丧事很多地方还要他去料理,他此时可是最忙着的。
可是张员外忘了,雪兰是岁县里唯一一个敢接这哭丧活计的人,也是唯一一个悄然做这活计有两年的人。
张员外刚走到一半,就听到前面响起了一声尖厉的叫声——依……呀呀!,那叫声三分似悲,七分含怨,里面还夹些戏曲味道,抑扬顿挫,压过了棂堂里所有的声响。
张员外一转回头,只见雪兰已跪在棂堂前,扬着袖子,不住的捶着拜垫,“我的主顾啊,您睁开双眼看看罢,您看看罢!我为您受了何等的委屈啊,您的子孙啊,他们啊……他们请……”
雪兰刚说到一半,就被人拉住了。拉她的正是刚刚的张员外。
棂堂上忽然寂静无声,连一根针落地似乎都能听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在张员外和雪兰身上。
张员外的脸都青了,他后悔刚刚不该不给这丫头银子。
街坊邻居亲戚好友们站了一当院,刚刚谁都看清了雪兰在棂前痛哭,现在,她若是把实情全掏出来说,他还有什么脸面在本地立足了?
说他自己不会哭棂,还请人来哭?往大里说,他就是不孝。那时候,他还不被所有人的唾沫淹死了,他张员外怎么说也是个有些头脸的人物!
张员外不顾众人置疑的眼光,拉住雪兰,脸上如抽筋一般的笑,“那个……大侄女,请借一步说话!”
雪兰掩着面跟着张员外到了一旁。这次张员外给银两很是痛快,一次给了二两银子。雪兰把手中的银子掂了掂,抹了一把脸对着张员外一龇牙,露出满口洁白的贝齿,“张大叔,街里街坊的,我还要什么银子啊。算了算了,此后我常来两遭,也叫您府上添些光辉不是?”
张员外脸上的肌肉狠狠的抽动了两下,他虽有财势,可是眼前这个女子却是个名副其实的小泼妇一枚,他现在能收拾得了她。但是,只要她不死,来张府里闹是迟早的事。就眼前这位的泼劲,哪像个姑娘家啊?嫁人的婆娘也没她泼得厉害罢。
难怪从来没人赖过她叶雪兰的帐呢,那是赖不起!张员外现在算是领教雪兰的本事了。
两个月后可就是他张员外的寿日,虽有老母过世,他的寿宴还是要摆上两桌,请个平常交好的亲友。那时候,他可不想在自己大寿那天跑出这么一位活祖宗来府门口哭丧。这就不是丢不丢丑的事,是癞头蛤蟆蹦上脚面,不咬人,让人心里生厌!
张员外脸上开了染坊,他挥着袍袖,往外赶雪兰,“快走罢,我的姑奶奶,以后你可别来了,我算是怕了你了!”
雪兰把银子揣在怀里,一边走,一边说,“张大叔,街里街坊的,以后再有这样的活,您可记得再叫我啊。”
张员外皮笑肉不笑,心里却骂翻了天。祖宗,我还敢找你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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