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点风,凉了起来。他把被又封得紧紧的。外面鸡叫。有几条狗在嘶声吠着,仿佛怪伤心地。过不一会听见汽车学牛叫,至少每两三分钟有一次。
&ldo;坐汽车也不过是个官。……刘秘书有不有汽车坐?&rdo;
说起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委员也得,录事也得,都是衙门里办公事的‐‐上等人。他可以对得起他死去的老子。以前他在学手艺的裁缝老板定得:&ldo;我讲过白老六家里是大户人家,白六是有出息的,你看,现在,哼,不是么?&rdo;他还得翘起他的大指头。
心跳得床都几乎震倒了,他盼望天快点亮,马上就可以起来。真奇怪,干么要有夜,永远是白天不好么?
翻个身。
所想的也似乎翻了身,他在埋怨死的母亲干么要送他去当裁缝。觉得自己太可怜,没一点主意就去学手艺,年纪那时也有十二三岁了‐‐古时候有个什么甘的十二岁就当一品宰相哩。
额头上全是汗。仿佛自己干了什么对不起天对不起地的事,内疚透了地心疼着。要是他没自觉心,他也许……也许……
&ldo;怎么尽想这些背时的事!&rdo;
第二天他仿佛很骄傲地跑到五舅那里去:没有消息。五舅只说了如下的话:
&ldo;你看勇嫂还像个做小辈子的么!我要她拿洋火把我,她先睬都不睬,既而……既而……哪,这样,一扔,像把钱给花子一样的,这样。真太……是而可忍孰不可忍!娘卖……世界固然不同了,但是总有个长幼尊卑之分,那当然。……像……像像像……还而且你五舅妈要说勇嫂有理。&rdo;
五舅妈接着向白慕易说了什么。勇嫂吞着痰也喃喃地咕嗜着些什么。白慕易都没听进去。他似乎有点头晕,摇摇地瞧着五舅妈的头顶‐‐脱了发,便用些黑涂着,光得像漆过了黑漆。白慕易两条腿有站在雪地里的感觉。
可是到了二十四日,白慕易落子到了。
&ldo;你五舅打个电话给我,叫你去,刘培本那里有信。&rdo;
他没工夫去瞧历书这天可是好日子。天气倒挺不错的:不热不冷,太阳起劲地晒着,街上那些人似乎个个都还可爱。
&ldo;哪,这里一封信,&rdo;梅轩老先生说。&ldo;刘秘书说录事没找得到,只有文书上士缺。&rdo;
&ldo;文书上士?上士是……?&rdo;他想问上士是官还是粗人干的玩意,可想不上怎么措词。
&ldo;文书上士也是抄公事,比录事要小些,&rdo;那个把这句大声地重一遍:&ldo;比录事要小些!&rdo;
&ldo;钱不晓得有……&rdo;
&ldo;二十块,&rdo;很快地。&ldo;你当然够了。……固然你是有向上之心,但是也不可操之太急,那当然。而且少年人也不能一下就居高位:得官忌早。……&rdo;
信是写给一个副官的。
&ldo;恭喜你恭喜你,&rdo;白骏太太微笑着。
白慕易拼命忍住笑:
&ldo;这是毫无意思的官。还不晓得忙不忙哩,真糟了心。&rdo;
第二回
有一个人天没亮就张开了眼。
号兵们练习吹号的声音浮过灰黑色的空气,懒懒地游到每个睡着的窗口里。这整个都会还在睡觉,寂静得深山一样,号声就展得更远了。每声号都怪悠长,由低到高,又由高回到低:并不成调可是很调和。要是失眠了一晚的,或者什么神经不大健康的那种吟吟诗的人,也许还从这里面听得出一点悲哀。这种沉着的音说不定有点凄厉。
天上开始涂着蓝色。可还是黑的成份多,像新浪漫派画里的魔鬼的脸。
除一些贩卖力气的人和一些赶火车轮船的以外,所有的人‐‐自然是白慕易所说的上等人‐‐都在做梦。每个门缝里挤出了很匀的呼吸跟鼾声。这时候上帝赐与人类的睡眠,是分了上下二等的。
可是上等人里也有例外不睡着的:我的意思是想要说白慕易先生。
他并不起床,他怕别人笑他起得太早。眼可张着,他不敢再睡着:耽误了正事可不是玩意账!
床对面是白骏家里的吃饭行头:碗柜子,菜碗饭碗,酱油麻油瓶。旁边一张歪歪倒倒的方桌,上面有个笑嘻嘻的不倒翁,怪孤独地一个人站着。这一切白慕易都瞧惯的,不然在这黑空气里,怕还辨不出那是些什么。
外面似乎有洋车夫拖着空车走路,彼此在谈着什么。还有些挑担子的哼着,大概是菜担子。号声慢慢低微了下去。
天上的黑色一下一下地淡着。东方的地平线也许有一线银灰色了吧。房里的酱油瓶,不倒翁,碗盏,开始发了点光。
床上的人在想,那个所谓胡副官到底是怎么个人。也许架子很大。可是或许不会:是刘秘书写给他的信,刘秘书!他当然是武装。胡副官……
&ldo;胡副官,胡副官,这三个字真不顺嘴。&rdo;
想像着怎么去见一个副官的面,白慕易感到有点窘,又带几成快乐。
&ldo;二十块……&rdo;他想。
八块钱火食,寄十块钱给家里的太太,两块钱零用。可是他非常羡慕白骏家里那些打牌的人。可是这种大牌有点那个:两块钱也许一两手牌就输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