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她只管自己咳嗽着,不言语。她给梅轩两老做一切的事,像个奴隶。说起来是梅轩老先生养着儿子媳妇,可是其实,勇哥每月寄四块钱算勇嫂的火食的,不过这个月的不知怎么回事还没寄来。梅轩老先生刚才的话是针对着这个吧。可是勇嫂不说一句话。她把汽炉烧起来,发着愤怒似的叱叱声,房子里满是酒精蒸汽的味儿。她于是把个小锅子放上去,举动驰缓得像蜗牛。咳一下,汽炉上的火焰就摇动一下。她很心闲,仿佛眼前的世界就得渐渐推移过去,至于消失,于是一个新的世界开了门让她进去:这是说,她最近决定了一件事。
她跟她翁姑一样是田间出身的人。以前她爹妈并没告诉她应当怎么做媳妇,可是她似乎很知道:她瞧得多。别人做媳妇是要服从,不论丈夫,不论翁姑:家里一切要用力气的事都得做。她勇嫂就知道了:做媳妇的此外没有第二个方式。在故乡结了婚,她就开始抐鞋底,缝衣,,到灶里去烧柴,同时忍受着梅轩老先生的咀咒。可是一到了城市,她所见的又是一种生活:她发见做媳妇的有种种方式。先是惊异,接着有点佩服别人做媳妇的那种勇气和胆大。她觉得她应当也做一个&ldo;人&rdo;。她想到她那奴隶似的生活,长辈的咀咒。他们所谓做长辈的凭什么那么虐待她:梅轩老先生在事实上并没养着儿子媳妇‐‐勇哥不是按月贴火食么?
反感在她内里煽动着,渐渐表现到行为上。第一步,她对锅子碗盏那些什物报复起来:她不高兴的时候就把锅子之类很重地放到地上,拿碗也是,拍!一声重响放到桌上。
&ldo;你生哪个的气!&rdo;梅轩老先生在这里得叫起来,把嘴唇翘出寸把高。&ldo;你怎么不把饭碗菜碗都打碎呢!&rdo;
虽然反感,可是不开口。
反抗的成份天天地累积起来,可爆发了。
那天:
&ldo;拿洋火来,&rdo;老头儿叫。
她去拿了盒油腻腻的火柴来,扔到靠着梅轩老先生的桌上。
梅轩老先生不伸手抓洋火,只瞪她一眼。
&ldo;来!&rdo;他说。&ldo;做媳妇作兴这样子么!……我要你拿洋火,你就对我一丢,晤。……哪里有这种样子的!……人家说起来还当我是姑息你们。……翁姑待你们宽,待你客气,你就以为你可以吃住我么!……这样一丢……太岂有此理,你实在太不把翁姑放在眼睛里了!……这样一丢!……丢,丢,丟你娘的pi!太没有样子了,太……&rdo;
接着咆哮起来:
&ldo;来!……为什么就走?……&rdo;
&ldo;我要烧火,&rdo;她咳着说,咳声比平常大。
&ldo;来!……我问你,你究竟为什么要那样一丢……你……&rdo;
她脸红着,咳嗽也更厉害了。她高声地:
&ldo;人家要烧火,生怕烧不着,我哪里有工夫。……要洋火,洋火拿来就行了,khurkhurkhur!……那里还要……还要……khukhukhukhurkhur……还要跪着拿来么!……我又没做错事……&rdo;
梅轩老先生差点儿没晕倒。他两个脚在地板上跳着:两膝不带点弯,因此跳的姿势很不大好。
&ldo;好好,你的有理!……娘卖pi!……我今天死都可以,我一定要办你,一定要办你!……&rdo;
&ldo;办罢,办罢:杀就杀,剐就剐!……khukhur,横竖活着也没好日子……&rdo;
她脸上两条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