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拱一行来到小集镇,高福上前与押车的小校说:“你看,咱们在这里歇会儿脚,吃顿饭再上路吧?”小校却连声催道:“快点,赶路要紧。”一位九品官员跑了过来,朝着牛车上的高拱一揖:“可是高大人?”高拱问:“你是谁?”官员说:“咱是京南驿丞罗会先,请高大人到驿舍去吃顿饭,歇息片刻。”
高拱刚走进京南驿中,便见张居正迎上,抱拳一揖:“玄老,张某特地赶来为你送行。”高拱悻悻道:“你这新任首辅,理当日理万机,却跑来为我这待罪之人送行,真是棒槌打磬,经受不起啊。”说完,他径直进了驿站。张居正装做没听见,转而问驿丞:“宴席准备好了?”又吩咐道:“高夫人那里,单独送一桌过去,随行家人也都酒菜招待好。”
一间连着花厅的三楹大厅,窗外树影婆娑。张居正与高拱两人坐在酒席上。大厅里空落落的,倒显得有些凄凉。张居正亲自执壶,斟酒道:“玄老,本来说多邀几个人来为你饯行,也好有个气氛,但转而一想又改变了主意,还是我俩对酌谈心,更合时宜。来,先干一杯。”高拱并未举杯,冷冷道:“你如此做,就不怕背上‘党护负国’的罪名么?”张居正说:“这么说,皇上昨日的批旨,玄老已经知道了?”高拱道:“你这么快就登载于邸报,不就是想我知道么?你扪心自问,我高某何曾亏待于你,你竟这样负心于我。”张居正正要解释,高拱打断道:“我没有误会,你与阉党结盟,欲去我而取而代之,你虽做事诡秘,毕竟还留下了蛛丝马迹。”
张居正不愠不火,道:“玄老,你眼下心境,我能理解!但您说我与阉党结盟,纯属无稽之谈。何况宰辅一职,乃国家至重名器,不是想得到就能得到的。昨日皇极门之变,骤然间你我一升一贬,一进一退,一荣一衰,应该说都非你我本意,如果不是世事更迭,你我本该一同效忠朝廷,为国家苍生尽绵薄之力,我今天特地赶来,是为了向你表明心迹。”
高拱掉头,道:“老夫根本不愿意听你的任何解释。”
张居正说:“玄老,你听也罢不听也罢,我只想告诉你,我已乞恩请旨,为您办好了勘合,你可以驰驿回籍安享晚年了。”
只有官员才有动用驰驿的权力,高拱这次仓皇下野,只能雇辆牛车,一听张居正说“牛车过于颠簸,玄老年事已高,哪经得起这番折腾”,高拱恼、气攻心,一股怒气爆发出来:“张居正,你不要又做师公又做鬼,抢了老夫的首辅之位,又跑到这里卖乖。”张居正长叹一口气:“玄老,我要是有心把你挤出内阁,又何必拖到今天?”说着缓缓地从袖口中掏出几张纸来。
那是三张李延为他购置田地的契约。
高拱更忍不住要破口大骂:“好哇,证据都捏在手上了,你想要怎样?”张居正道:“并不想怎样,原物奉还而已。”说罢闪身出门,转身一揖:“玄老,我俩就此别过,愿你旅途保重,早日平安到家。”
高拱把那三张田契撕得粉碎。
文华殿内喜气洋洋。陈皇后、李贵妃凤冠霞披,并排坐在丹陛前。她俩中间坐着朱翊钧。张居正等部院大臣,冯保等大内貂珰分到两厢。
吕调阳跪在地上宣读圣旨:“值万历改元新主登基之际,礼部谨遵祖制,晋封当今圣上嫡母、先帝皇后陈玉容为仁圣皇太后,当今圣上生母、先帝贵妃李彩凤为慈圣皇太后,并制金简玉书,以昭后世。”
吕调阳起身,将金简玉书呈上,两宫太后的两位贴身女侍上前接过。张居正率众大臣跪下,张居正高奏:“臣张居正率部院大臣恭贺两宫太后晋封。”冯保率众貂珰跪下,冯保高奏:“老奴冯保率内府二十四局管事牌子恭贺两宫皇太后晋封。”
第八章高拱去位(8)
陈太后道:“诸位爱卿平身!”
“谢太后!”
韶乐奏起,两位皇太后牵着朱翊钧的手走出文华殿。对于年幼的朱翊钧来说,他虽然不能完全理解目前发生的一切,但也感觉到极大的欢喜。张先生和冯保帮他掌管天下的事再好不过了,至少他可以做点以前想做又做不了的事。他让冯保把能指挥蚂蚁大战的客用找来,冯保自然乐得奉承皇上,二话不说,他让人把客用阉了,调养几天,送到西暖阁皇上身边当一名火者。
仓场总督衙门库房前一排排架子支起的晒席上,铺满了胡椒、苏木、皮纸、兽皮等物品。数十名夫役拿着耙子,正扒着胡椒、苏木。王国光逡巡其中,问跟随的属官:“库房里存放的胡椒有多少?”属官道:“这里存了一万多斤,但储济仓那边存得多,差不多有十万斤。市面上这些东西十分紧俏,这儿却堆积如山。”
恰张居正赶来,到王国光值房,说要同他谈一件要紧事。王国光笑道:“你这新任首辅,一会儿在工部,一会儿在昭陵,就是不注意你身边那些大臣在做些什么。”张居正:“他们都是一些勤勉于政的老臣,不需要我多加关照。”王国光道:“可他们在关照你,以魏廷山为首的高拱当年的门生故旧,每天都在背后捣鼓,这些人你不能不防。按惯例,大凡首辅上任,都会走马换将,可你一个人单枪匹马,到处乱窜,便能实施万历新政?”张居正说:“在用人问题上,我也一直在思考。高拱经营多年,他虽有私心,但他的确提拔了不少干臣良吏,这些人虽是他的门生故旧,同时也是朝廷的栋梁。对这样的人,我们不但不能贬谪,反而应该重用。他们现在是在抵制我,但我深信,一切都会改变,日久见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