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东喜欢损我。不过我不介意,他是我哥们儿。第一次,他跟着天杨走进我店里,天杨对我说:&ldo;老板,这是我男朋友。&rdo;当时我想,这就对了。江东不是个英俊的男孩子。我跟他们学校的学生很熟,认识他们的四大俊男和四大美女。我说过了天杨也谈不上多漂亮。可是他俩站在一起就像是一个电影镜头。没错,他俩身上都有一种不太属于这个人间的东西。把他们放在行人如织的街道上,你不会觉得他们是&ldo;行人&rdo;中的一分子,而会觉得所有的行人,所有的噪音,包括天空都是他俩的背景。
很自然地,我和他们的友谊只能维持到他们毕业。他们上大学之后,他们的学弟妹里又有几个会成为我的哥们儿,无论如何,我只能做他们高中时代的朋友。
上一次见到江东是前年。他打开车门坐进后座,&ldo;去北明中学。&rdo;北明就是那座红色花岗岩学校。我于是回头看了这乘客一眼。他愣了,&ldo;肖强。&rdo;我说:&ldo;江东。&rdo;
他是个大人了,西装革履,一副上班族的模样。脸上有了风尘气,不过不是那种猥琐的风尘气。我相信他走到街上的样子依然和众人不尽相同。他笑笑,&ldo;肖强,有空吗?咱们喝酒去。&rdo;我说下次吧我还得开车。他说对对对我糊涂了。然后我按下了计价器。
我问:&ldo;你是回来看你爸妈?&rdo;他的家就在北明中学里面,他老爸是那所跩得要命的学校的校长。
他说:&ldo;对。我就要移民去加拿大了。回来再陪他们过一个年。&rdo;
我笑,&ldo;别说得这么不吉利。&rdo;
他也笑。他付钱下车的时候我对他说:&ldo;你保重。&rdo;他说:&ldo;你也一样。&rdo;
然后我就顺着路开到了五百米外的河堤上。这城市有一条河。这些年我最高兴的事情便是人们终于治理了这条河。曾经,说它是河简直太给它面子了‐‐臭水沟还差不多。早已断流不说,还被两岸的工厂污染得一塌糊涂。还是天杨形容得到位,那年她在一篇作文里写到过这河:&ldo;它是黄河的支流,已经苟延残喘了几千年‐‐我就不用&lso;女&rso;字边的&lso;她&rso;了,没有女人愿意像它一样。&rdo;我还是那句话:这小丫头。
第2章爱情万岁(4)
我已有很多年没再见这小丫头。她去上海读的大学,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留在了那里,或者像江东一样已经出国。北明中学里的小孩们的人生大都如此:奋斗,是为了远离。从小被夸奖被赞美被嫉妒被羡慕被鼓励,是因为他们比起别人,更有远离的可能。我倒是很希望天杨看看这条河现在的样子‐‐配得上&ldo;女&rdo;字边了。他们花了大价钱把这河的血液换了一遍,引的是水库的水,所以这河现在可以丰沛自如地流淌,岸边的工厂和居民区已经全部拆除,河岸上的沙都是专门从远方运来的。不过搞笑的是,这条河治好之后的两个月间,来这儿自杀的人数也比以往多出去几倍‐‐这就是浪漫这东西操蛋的地方。
每次来到河堤上,我就会想起方可寒。
方可寒很美,美得让人心慌。她不是小家碧玉小鸟依人的模样,那样的女孩再漂亮也不能用&ldo;美&rdo;形容。方可寒是个公主,永远昂着头,不需要任何王子来镀金的公主。只不过,这公主价钱倒不贵,五十块钱就可以跟她睡一次。北明中学里有不少男生都是她的客人。交易通常在学校的地下室进行,有时是顶楼那间形同虚设的&ldo;天文观测室&rdo;,或者篮球馆的更衣间‐‐总之,那些神不知鬼不觉的地方。
这当然是个秘密。在这个秘密被揭穿之后方可寒自然是被开除。用江东的话说:&ldo;你没见我爸那张脸‐‐&rdo;因为他们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年年考前十名的女孩会是这么个贱货。所以说,能考进北明中学的人都不是等闲之辈。
那一年,我才十九岁半。从那些天天来我店里找a片的男生嘴里,我听说了方可寒。他们尊称她&ldo;可寒姐&rdo;,有时叫她妖精。
我从小店的窗户里,经常看见她。夕阳西下时,她总是在人都差不多走光之后才会出来。她也和这所学校的其他女生一样,穿白色短袖衫和藏蓝色背带裙。可是她从不梳辫子,她让她的头发松散地垂下来搭在肩头。他们学校不许女生穿高跟鞋,于是她就穿松糕鞋,校规永远跟不上时尚的变化。她的藏蓝色背带裙的腰间别着一个玫瑰红的小呼机。她就这样招摇地走出来,往往是走到我的店门口就会停下,从书包里拿出她的烟盒和打火机,点上之后转过身,冲着那红色花岗岩的校门深深地喷一口。她转身的时候,终于看清她的脸‐‐有一秒钟,我无法呼吸。
终于有一天,我鼓足了勇气,在她点烟的时候走出去。站在她身旁,努力装出一副老油条的语气,&ldo;多少钱?&rdo;
她看看我,吐出一口烟,&ldo;一百五。&rdo;
我傻瓜似的问:&ldo;不是五十吗?&rdo;
她眯起眼睛笑了,&ldo;五十是学生价,你又不是学生。&rdo;
后来,那天傍晚,在我店里那间阴暗的小隔间‐‐通常那是用来放a片和打口磁带的地方,我告别了我的处男时代。
一开始的时候她就问我:&ldo;是第一次吧?&rdo;
在电影里我们常常看得到这样的画面:一个放荡女人妖冶到了肆无忌惮的程度,把身边的纯情少男窘得鼻尖冒汗。但方可寒不是这样。她的动作很温暖,像个大姐姐,甚至母亲。那些色情电影从来都没告诉过我,原来做爱是一件宽容的事情。
后来我问她:&ldo;你都考进北明了,为什么还干这个?&rdo;
她笑,&ldo;服务业需要高素质人才,对不对?&rdo;
我又说:&ldo;你真漂亮。&rdo;
她说:&ldo;我知道。&rdo;
走的时候她留下了她的呼机号,&ldo;从下次开始,一百块就行。优待你了。&rdo;
我有个习惯,喜欢晚上待在不开灯的房间里。但我从来不好意思跟别人提起这个怪癖,只说过一次,就是跟方可寒。
我告诉她我的秘密。忘了那是在什么背景之下。我只记得那个时候她把烟从我的嘴上拿下来,深深地吸一口,然后重新把它夹到我的手指间。她专注地凝视那半支烟的表情让我觉得她根本没在听我说话。她最妩媚的时候就是她看上去什么都不在乎的时候。
我出生的时候是个盲童。六岁那年才跟着妈妈到北京做了角膜移植。也就是说,我从六岁才开始慢慢学习很多别人婴儿时代就明白的东西。在那之前,我的世界就是现在这样,是个关了灯的房间,一片黑暗。当然黑暗这个词是后来学的,当时我不知道那叫黑暗,我以为那是一种根本用不着命名,用不着考虑,用不着怀疑的自然而然的东西。当我克服了最初对光的眩晕后,终于看清这个世界。我恐惧地望着面前那个喜极而泣的女人,从她哽咽的声音里判断出她就是妈妈。我一开始无论如何也理解不了为什么都是&ldo;妈妈&rdo;,我的妈妈和邻床小朋友的妈妈长得一点也不一样。诸如此类的事情数不胜数,童年可以由两个字总结:惊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