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可寒半躺在病床上,黑发垂了一枕头。&ldo;宋天杨?&rdo;她很意外,&ldo;怎么是你?&rdo;
&ldo;你,好吗?&rdo;当然不好,但我该说什么?我不像她,我应付不来这种场面。
&ldo;好。&rdo;她细细地端详着我,&ldo;宋天杨,好久不见,你好像瘦了。&rdo;
其实这话该我对她说才对。我说:&ldo;都是高考闹的。&rdo;
&ldo;你准备报哪个大学?&rdo;她问。
&ldo;没想过。&rdo;
&ldo;那总想过想去哪个城市吧?&rdo;
&ldo;大点儿的,人多的。&rdo;
她笑了,&ldo;我也一样,喜欢特别大的,人特别多的地方。&rdo;
在后来的日子里,陌生的城市变成了我们经常讨论的话题。我说经常,没错,渐渐地,我每天都会去看她,跟她待一会儿,到后来是真的聊得很热闹。有时候我会问自己,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是因为我可怜她,还是因为我好奇,还是因为我想知道是什么让她拿走了我的江东,还是因为‐‐我知道她也许快死了,我对&ldo;死&rdo;这样东西心存敬畏?可能都有,可能都不是,我想不起来了。
有一次我无意中说起我的爷爷奶奶,无非是些关于老人家的记性和笑话。我爷爷打电话给一个老同学:&ldo;你老伴儿身体还好吧?什么?不在了?什么时候的事儿怎么也不通知我?&rdo;奶奶在旁边急得跺脚,&ldo;你上个月不是刚刚参加人家的追悼会嘛!&rdo;
这个笑话让方可寒开心得很,然后我才知道,她和我一样,也是跟着爷爷奶奶长大的孩子,于是我们就谈起了我们的童年。我说我觉得跟着老人长大的孩子,会对&ldo;岁月&rdo;这东西更敏感。
&ldo;真的?&rdo;她歪着头想了一会儿,&ldo;我倒不觉得。&rdo;
&ldo;不过,&rdo;她继续说,&ldo;上了年纪的人有他们自己的那一套。你觉得是跟&lso;时间&rso;啦,&lso;岁月&rso;啦这些东西有关,他们自己倒是不会这么觉得,就好比‐‐你觉得什么&lso;岁月如梭&rso;,什么&lso;逝者如斯&rso;这种词儿是讲他们,可他们觉得这些词儿说的是另外的东西,我也说不好,给你讲件事儿算了,&rdo;她笑笑,&ldo;我从来没跟任何人说过。&rdo;她讲话的时候眼睛会奇异地发亮,像是停电的室内突然有人按亮了打火机。
她说她十二岁之前,一直是跟着爷爷奶奶睡一张大床,因为她们家只有一个房间。十二岁之后,她奶奶在家里挂上了一个布帘,晚上帘子一拉,就把她到晚上才撑开的行军床和爷爷奶奶的床隔开。房间被挤得满满的,她的身体紧紧地贴着冰冷陈旧的墙壁,那是她十四岁那年。
&ldo;那天夜里我是突然间醒的,睡得迷迷糊糊的,都没完全清醒。我听见我爷爷奶奶的声音,我还以为他们俩谁的病犯了。&rdo;她诡秘地笑,&ldo;刚想喊‐‐幸亏没喊,因为我马上明白了那到底是什么,你懂我的意思不懂?&rdo;
我愣了一下,点点头,完全呆掉了。
&ldo;那时候,&rdo;她脸红了‐‐仔细想想我从未见过她脸红的样子,&ldo;那时候我特别、特别,感动。你知道那个时候我刚刚开始有&lso;客人&rso;,当然是瞒着爷爷奶奶。那件事儿让我一下子明白了:每个人都在&lso;活着&rso;,按自己的方式活着,谁也不需要别人来理解这种方式。什么&lso;沟通&rso;,什么&lso;同情&rso;,什么&lso;设身处地&rso;,这些词儿都被人用滥了,其实这些词儿根本不是那么廉价。&rdo;
&ldo;字典,是吧?&rdo;我说,&ldo;我早就觉得,这个世界是本字典。&rdo;我一直都在等一个跟我一样发现这个秘密的人。我曾经以为这个人是江东,没想到是方可寒。
&ldo;没错,字典。&rdo;她眼睛发亮,&ldo;我找了好久了,怎么就没想到这个词儿呢。&rdo;
从那一天起,我们开始了真正意义上的&ldo;交谈&rdo;,这让我快乐,快乐得几乎忘了她是我的情敌‐‐能这么说吗?快乐得几乎忘了她的病。
江东站在我家楼下,一棵杨树的阴影在他脚下闪烁着。他笑笑,&ldo;天杨。&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