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仲舒:
神女离开的那夜,董仲舒远在陇西,还没能收到来自长安的讯息。
他只是做了一场梦。
梦中他又回到了广川,那时候他还很年轻,闭门苦读经书。
因为是在梦中,所以不会有太多的思虑。
董仲舒只是站在远处,静默地看着梦中的自己。
其实从这时候起,他就已经意识到了,他的想法和此时大多数读书人的想法不大一样。
他读经书时,读的并不是典籍,而是著述之人的生平。
他读得懂那些东西,而且觉得那才是有用的东西。
在当年那个时代,诸子百家纷纷依附七王,唯独儒学游离在外。
孔丘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花费在游学和教授弟子之上。
于是在那个时代过去之后,旧的七王都死尽了,依附过七王的思想也就随着一起消散了。
新帝登基,想要改换乾坤,纵观天下,竟然只有儒学还活着,而且可堪大用。
读到这里时董仲舒把经书合上了。
已经足够了,他已经读出来圣人何以为圣人,这所谓的明烛万里,洞察千秋。
先圣的学说将在先圣逝后百年复生。
所以后来他上未央宫,上宣室殿,声名远扬,四海瞩目,却始终目不斜视,面无表情。
因为见过真正的圣人的视线,所以更明白自己的所作所为,不过是画蛇添足。
书中有记述,庄周曾经嘲讽惠施,说你担心我抢夺你的高位,就像猫头鹰担心天鹅抢夺自己口中的死老鼠一样。
想来这就是先圣和凡俗之间的分别。
而他只是千秋之中的一介庸人,偶然从圣人的功绩中分得一点微薄的名声,有幸成为了那只叼着死老鼠仰望天鹅的猫头鹰。
董仲舒静默地看着梦中的自己,看他带着那种无动于衷的表情,从生一直到死。
然后他醒过来了。
窗外月光像水一样流淌。
他想起来,后来他在长安城中有了一个姑且可以称之为朋友的人,叫东方朔。
再后来他听说东方朔在卜算之道上颇有建树。
那时候他心里一动,很想问东方兄既然有这样的禀赋,不知道能不能算得出自己的生平……但后来终究没有问。
因为东方朔是璞玉,而他只是一块顽石。
从登上宣室殿的那一天开始,或者更早,从走进长安,从在广川合上经书那一刻开始。
他在书中,就只找到了那么一条成名的路。
走上那条路他就能分走先圣的荣光,但走上那条路他就注定此生都跪在先圣脚下。
此生都是一只叼着死老鼠仰望天鹅的猫头鹰。
在流淌的月光中,董仲舒又躺了回去。
他其实从一开始就知道,神女无意更改他的天命。
他见过先圣的目光,洞彻千秋。
是以本应在一开始就看透神女的本质,她没有慈悲,她的胸腔里是一块铁石。
神女只是引诱他,使他奔波劳碌,苍老憔悴。
什么都不会改变。
他一生所得到的,就只是个死老鼠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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