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do;你怎么啦?&rdo;范子愚奇怪地盯住他问。
&ldo;我……&rdo;赵大明皱起眉头,&ldo;我还不懂。&rdo;
&ldo;你是故意装糊涂吧?&rdo;范子愚无情地点破他的痛处说,&ldo;我知道了!赵大明,你跟我们演了很长时间的戏,演得不错啊,伙计!但是在关键的时候你露馅儿了。你为了同情他,不顾我们造反派的命运,装糊涂,不同我合作,我没有冤枉你吧?&rdo;
&ldo;随便你怎么认为。&rdo;
赵大明只得这样说,说完靠餐桌坐下,望着母亲在为昏睡不醒的彭司令员细心扣上衣扣。
&ldo;其实,&rdo;范子愚坐在赵大明对面,委婉地转弯子说,&ldo;我与彭其有什么冤仇呢?他受伤了,本来是要就近送医院才对,在火车上耽搁四十多个小时,不但要叫他受罪,而且对治伤可能不利,这些我也都知道。他要不是彭其,而是别的不相干的人,我会马上抬着他送医院去,比你的动作还快;他要是不关系到我们自己的命运,我也没有必要做这样的缺德事了。可是赵大明,这是路线斗争啊!现在这年头,在路线斗争的大事上可不能温情脉脉,你对彭其温情脉脉,人家就要问你为什么那样。人家对咱们可是不讲温情的呀!我要提醒你,别以为咱们今后会平安无事,你听说没有?现在出现了一种&lso;揪坏头头&rso;的说法啦!你能保证我们这个组织将来不揪坏头头?谁是坏头头呢?如果让江醉章知道你同情彭其,他发现你欺骗了他,你这个坏头头就逃不了啦。咱们是战友,我是好心关照你,你看着办吧!&rdo;
这时,赵开发已披着一身雪花两手空空回来了,他推开门说:&ldo;隔壁的担架车坏了,张老头在挂电话叫救护车来。&rdo;
&ldo;大爷,不能惊动救护车。&rdo;范子愚蓦地站起来,拽住赵开发边走边说,&ldo;快带我去,电话在哪儿?快!&rdo;
赵开发莫名其妙地被范子愚拽走了。
屋里,赵大娘似懂非懂地听到范子愚刚才那些话,觉得很奇怪,便向儿子细问由来。赵大明想说又说不清楚,最后什么也没有说,急得一忽儿站起,一忽儿坐下。母亲看到儿子这番景象,更是摸不着头脑了。
不久,范子愚在前,赵开发在后,匆匆走了回来。赵大爷一路问着:&ldo;小范,这是怎么啦?到底怎么啦?为啥不要救护车?你说呀!&rdo;范子愚塘塞着说:&ldo;大爷,您别问了,是有原因的,现在说不清楚。&rdo;说着话,范子愚已走上台阶,他看到墙根有一只长形的柳条筐,装着一些引火的劈柴,灵机一动给它派上了用场。他把劈柴抱出来放到一边,将柳条筐拿进屋来,往地上一扔,拍拍手,对赵大明说:
&ldo;快找根绳子,有杠子没有?就用这个,抬到火车站去。&rdo;
&ldo;抬什么?&rdo;赵开发奇怪地问。
&ldo;抬他。&rdo;范子愚指了指躺在床上的彭其。
赵开发和他的老伴同时一怔,以为是听错了。
&ldo;你说什么?&rdo;老头重问一次。
&ldo;大爷,&rdo;范子愚强作耐心地解释道,&ldo;我们要把他带回南方去,他是一个走资派,我们的同志在等着斗他,当然,也会给他治病的。早上六点的火车,现在时间不多了,您帮我们找根绳子吧!&rdo;
&ldo;是这样!&rdo;赵开发转脸望着自己的儿子,眼里冒出愤怒的火来。
赵大明在父亲的眼光逼迫下,躲躲闪闪,不敢正视,想解释清楚又碍于范子愚在场,他陷入了十分难堪的境地,求饶似地叫了一声:&ldo;爸爸!……&rdo;
范子愚忙着整理自己的东西,一面忙活,一面催促赵大明:&ldo;快点!时间不多了,把他送回去,你再回来度假也行。快找绳子!&rdo;
赵大明此时如乱箭穿胸,几乎要晕倒了,为了避开父亲那越来越令人害怕的眼光,他胆怯地移动着视线,偶然在衣柜顶上触到一根露出五寸尾巴的粗麻绳,忽然像疯了一样,伸手拽住麻绳用力一扯。麻绳是压在一个装零星工具的小箱子底下的,小箱子被麻绳带动,从柜顶上滚下来,哐!哗啦!响成一片。赵大明这才感到松快了一点,他正是要把积郁在胸中的炽热的岩浆,通过绳子,传递给小箱子,让它摔下来,借它的力量爆响,喷出去。
&ldo;你敢!&rdo;赵开发逼近儿子。
&ldo;爸爸!&rdo;赵大明吼叫着嚷道,&ldo;您知道吗?这是路线斗争,是铁面无情的。他是走资派,他罪该万死!他不是人!你不要把他当人!他是一只挨了枪弹的野鸭子,被我们捡了便宜,赶快拔毛,把锅烧红,放上油,等着,没有什么客气讲,不能温情脉脉!您懂吗?您那么糊涂?不要挡着我!让开!谁同情他谁就跟他一样,不是人!&rdo;
赵开发一语不发,扑上前来,扬起手,照着儿子的脸打下去。响声过后,赵大明放声恸哭起来。只有这样,他才有理由嚎哭;只有这样,他的哭才不会叫范子愚看出破绽来。他感谢亲爱的爸爸,&ldo;您终于会意了,让我能够大胆地哭一场了。&rdo;
第二十八章将军愤
彭其是怎样摔下玉带河的?故事要回头细叙。
他在北京已经住了半年,半年里没有离开过特为他准备的那一套房间,半年没有呼吸过户外的新鲜空气,半年没有晒过太阳。他瘦了,皮肤白了,左腕上被手表长年盖住而形成的白印消失了。半年来没有擦过皮鞋,因为不见灰尘,不需要擦它。半年来没有同第二个人一起吃过饭,沤红辣椒和烟熏腊肉的味道已经记不起来了。这半年他过着隐居生活,像不得志的秀才,下决心关起门来著书立说,写字台上每天摆着纸笔,只见他常常坐在台前沉思。他的著作进展极慢,烟缸里的烟头倒掉又填满,倒掉又填满,桌上的稿纸却很少更换,烟头比字多出一百倍。他在这里住了半年,新的朋友只结识了七个,其中四个是轮番跟他谈话的,三个是负责监护他的。监护他的朋友他能叫出姓氏来,谈话的朋友连姓都不知道。他当了半年的俘虏,半年囚犯,半年木乃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