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门一入尚且深深如海,更何况七珠王府那般门楣。林奚不能想象自己嫁入深宅,如同其他女子一样,一生都只是夫君背后的影子。
与心底这份抗拒相比,长林二公子这个人品性如何,是否讨人喜欢,对于此时的她来说,根本就只是细枝末节而已。
回到单独供她居住的小院,林奚甩开了胸中的烦闷,静下心来,按照伤者最新的病情调改药方,不知不觉间天色已经转暗。
黎骞之辞别老友归来,看上去心情甚好,认真地陪着女徒研讨了萧平章的方子,其间既没有提起长林二公子,也未曾像前几日那般,旁敲侧击劝说她坦露身份,让林奚稍稍放松了一些。
晚间一同用膳时,老堂主挑拣女徒喜欢的话题,跟她聊了好一阵子医理,到最后才辗转提起了大同府。
“这次甘州危局,起源就在后方沉船的那段河道上。因为这场劫难,咱们扶风堂也折损了五位大夫,为师一直很担心大同府的分号支撑不住。”黎骞之看着林奚在灯下沉静的面容,用商量的口吻小心地道,“若论办事细心沉稳,我带的这些徒儿没有一个比得上你。眼下世子爷的伤势已经稳住,为师想让你走一趟大同,料理善后如何?”
堂内大夫沉船遇难,林奚自然十分关切。黎骞之提此建议她倒没有想得太多,起身行了一礼,应道:“林奚听从师父的安排。”
黎骞之面上露出笑意,按了按手让她坐下,又道:“这件事疑点重重,长林王爷自然也要派人前往调查,若是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地方,你务必全力相助。”
林奚怔了一下,有些不解,“王府派员,地方上岂敢不小心接待,何须我医坊相助?”
黎骞之摇了摇头,“这样的事情,明察很难有效果,不好从北境打着旗号带人过去。我琢磨王爷的意思,应该会先派一个人去瞧瞧。”黎骞之笑着解释道,“咱们医坊虽无权无势,至少地头还算熟,多多少少总能帮上些忙。”
林奚一时没有想到萧平旌身上,思索片刻也表赞同:“此事若真的与大同州府有关,那王府要应对的就是熟悉本埠的地头蛇,一下出现太多生面孔,确实难免让人起疑。”
黎骞之见她点了头,立时不再多说,又叮嘱了几句如何给遇难者善后的事,便起身离开,来到萧平章休养的内院。
由于日间服药的缘故,萧平章断断续续睡了许久,此时精神还好,正在翻看东青帮他偷送进来的军报,一见老堂主进门,忙塞进了枕下。
黎骞之笑了笑,也未揭破,给他诊完脉,方才责备道:“养伤最忌劳神,一旦伤情反复,延绵成了痼疾,那便是得不偿失。世子如此通透,岂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萧平章素来是个温润的性子,又知他好意,低头听了,未驳一字。可老堂主前脚刚走,他后脚又忍不住将军报翻了出来,边看边细细思量。
甘南之战的异常,守城之时他便已有所察觉,这几日躺着静想,思路更是越来越清晰。
众所周知,甘州营是由世子直辖的嫡部,称得上长林全军精锐中的精锐。自己早已赶来坐镇,大渝方面也不可能不知道。统观北境全线,甘南明显不该是集中主力优先攻击的地方。但皇属军除了虚攻过梅岭两日之外,总体兵力十之五六都在集中攻击甘州城,就好像他们心里很清楚城中已经断了补给,战力大损一样。
可大梁境内后方沉船,敌国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榻边小桌上的灯花轻轻爆了一下,发出噼啪之响。萧平章自思绪中惊醒,突然看见父亲不知何时站在门边,忙撑着坐起来了一些,叫道:“父王。”
萧庭生迈步进来,视线在他手中军报上停了停,不赞同地道:“你把伤先养好最是要紧,又急着看这些东西!”
萧平章笑了笑,“孩儿睡得太久,此时不困,闲着也是闲着。”
萧庭生走到他床边坐下,理了理被角,尽力把语调放得温和,问道:“我听平旌说,你到甘州之前,曾经连夜兼程,绕去了琅琊阁看他,是吗?”
萧平章原本已是灰白的唇角慢慢抿起,垂下了眼帘。
自昏迷中刚一醒来,他就发现原本贴身放在战袍中的那个琅琊锦囊,已被人好端端地塞在了自己枕下,想来应该知道的事情,父亲已然知晓。
见他沉默了下来,萧庭生便将视线移开,无声地陪他坐着,不催促,也不追问。这个孩子从小就太过完美,而世间所有的完美背后,无一不是巨大的压力与艰辛的自我控制。身为父亲,他并不希望再给长子增加一丝一毫的负担。
“您自然知道,我并不仅仅只是去看看平旌的……”默然许久后,萧平章终于抬起头,从枕下拿出了那个琅琊锦囊,“我向老阁主提了问题,而这就是他给我的答案,父王看过了吗?”
萧庭生眸色柔和,轻轻摇了摇头,“我什么都知道,用不着看。关键是你……你知道这一切之后,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萧平章怔了怔,眼底微微浮起泪光。
怎么想的呢?从琅琊阁上下来以后,他的思绪一直是那么的混乱,想要细想,又不愿细想。直到那当胸一箭几乎要刺穿心腑之时,他才突然发现,其实根本不需要多想。
如果就此逝去,再也见不到父亲,见不到平旌,见不到结缡七载殷殷盼归的爱妻,那么执念于过去的这些纠结还有什么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