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九淡淡笑道:“老阁主曾经说过,为友之道,就是让朋友可以自己选择,而无论他最终如何选,都能帮得上一点忙。我不必去猜测平旌会怎么做,只是替他事先预备一下而已,他若一直不问,那便不问就是。”
这番话虽然说得平淡,其间情义却甚显深厚,荀飞盏感慨地连连点头,也朝抄录阁那边看了一眼,“照这么说,平旌此刻……正忙着查阅东境卷宗……”
蔺九何等聪明,立即问道:“大统领找他是有事吗?”
“没、没什么大事……”荀飞盏尴尬地笑了一下,“就是想约着……过去看看策儿……”
琅琊阁行事一向洒脱,从不拘泥于世俗,推崇自在与随心,但荀飞盏这份方正守礼也实在难得,蔺九倒能理解尊重,当下微微笑道:“我也正想去瞧瞧他们,不妨一起同行?”
荀飞盏知他好意,急忙应下。两人并肩绕过云间栈道,自侧廊进入南峰外厅。此时策儿刚好念完功课,正拖着坐袱在铺了软毯的地上翻来滚去地玩耍,瞧见来了人更是高兴,举起双手叫道:“伯、伯、伯、伯……”
蒙浅雪教他称呼时,荀飞盏是“师伯”,蔺九是“九伯伯”,两人一起走进来,小孩子的口齿顿时搅不清楚,连窗边的林奚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荀飞盏也被策儿讨喜的模样逗得一乐,赶紧自己稳住,近前解释道:“打扰你们了,我来帮策儿疏理筋骨,不知道这个时间方不方便?”
他的言辞态度向来都是这么客气,蒙浅雪早已习惯,笑着起身见过礼后,便将策儿叫过来,准备先帮他把外袍脱下。
一本翻开的书册正摆在旁边低矮的小桌上,荀飞盏好奇地俯身瞧了一眼,甚是惊讶,“策儿才这么小,就开始学这些典籍了?”
“策儿只是在认字,他哪懂什么意思?我念的书少,也不太会教孩子,所以就把平章小时候在太学院的书单直接拿来给他……”蒙浅雪说到这里,语音突然哽住,眼圈也跟着红了起来。
荀飞盏见自己一句话引得她难过,瞬间手足无措,又是懊恼,又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慌乱中只能转头看看蔺九再看看林奚。
林奚起身奔过来拉住她的手,一旁的策儿也察觉到母亲伤心,转头扑进了她的怀里。蒙浅雪原本还想控制住自己猛然间涌起的情绪,被他这软软的小手指头在脸上一摸,眼泪顿时掉了下来。
“平章一直到走都不知道有策儿,我们以前也总是避开孩子这个话题……他从来没跟我说过,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孩子,想让孩子学着做什么,希不希望孩子是个和他一样的人……”蒙浅雪将脸颊贴在策儿的头顶,收紧了环抱他的手臂,“……我有时候想起这个,就会忍不住心慌害怕。我怕自己书念得太少,把策儿养得……不合平章的心意……”
她虽然越说越伤心,但能把胸中郁结倾诉出来,其实算是一件好事,所以蔺九和林奚都只是坐在一旁安静地倾听,在她说不下去的时候,轻声予以鼓励。荀飞盏却是个完全看不得她落泪的人,全部的自制力只够他转身走开,远远避到大厅的另一端。许久之后,他终于能稍微稳住自己的心神,这才重新回到蒙浅雪身前,单膝蹲下,低声劝慰道:“我们都不知道平章会怎么想,但我们全都了解他这个人。从小到大,他虽然律己甚严,但何曾苛求过家人朋友?……策儿是个好孩子,平章在天有灵,不知会有多欢喜……”
疏阔的性情大约是上天给予蒙浅雪最好的礼物,哭过后她的心头便已纾解了许多,低头捧起策儿的小脸,眼角泪痕未干,唇边却浮起了笑意,“是啊,我们策儿这么好,你爹爹一定很喜欢……”
策儿并不能体会娘亲此时复杂的心绪,只是看见她笑,也眉眼弯弯地笑了起来,用自己软嫩的小脸去拱她的掌心。林奚伸手揉了揉孩子的头顶,为了更多地分散蒙浅雪的注意力,转头询问荀飞盏:“平旌怎么没陪着过来?他在做什么呢?”
无论是最初以朋友相交,还是后来情愫渐生,林奚陪伴萧平旌经历了这么多的风雨磨难,从来没有试图左右过他的选择和决定。但这位年轻的医女终究也是个敏感多情的姑娘,也有她自己对于未来的憧憬和期许。在内心深处,她一直希望平旌能够彻底离开大梁朝局的旋涡,不再牵念,不再回头,两人一起游历天下,遍尝百草,做一对逍遥自在的神仙眷侣。
萧平旌正在抄录阁阅看东境卷宗的消息,让林奚的心里涌起了一股苦涩刺痛的失望之感,但她素来表情浅淡,在场的蒙浅雪和荀飞盏都未曾察觉,唯有蔺九一个人转过头来,深深看了她一眼。
“东海之战已经告一段落,接下来的事自有金陵朝廷操心。平旌只是想不通当初为何会败得那般惨痛而已,你等他看个清楚明白之后,自然也就没了兴趣。”
蔺九算是世上最了解萧平旌的几个人之一,他对林奚说的这番话既是安慰,同时也是实情。退离帝都扶灵北上之后,这位当年的长林二公子便再也没有关注过金陵朝局,他对于东海之战最大的兴趣,的的确确是来源于不解和好奇,连他自己都以为只要看过卷宗,找到了答案,就可以完完全全将这个事件抛诸脑后。
然而事实证明,即使是无所不知的琅琊阁,也未必能收集到世间所有的真相。萧平旌抱着东境卷宗研究了整整两天,脸上的疑云不仅未散,反而还越来越显深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