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随岳银川同行的几个人倒是真的对今晚的住处相当满意,副将谭恒已经瘫到了床上,又是感慨又是抱怨,“连轴赶路好几天了,今晚总算能有张床……全都怪岳将军您,连进京领赏都不赶紧着些,为了等那些军报,不拖到最后一天不出发,结果最后不也没等着吗?”
岳银川斜了他一眼,道:“你着的什么急,我算准了行程,误不了领赏。”
“准什么啊准,这一路连滚带爬的,半夜求人家给我们开船渡河,真是累死我了……”
几个亲卫都笑了起来,年纪最小的小乙仰着圆圆的脸,高高兴兴地道:“反正能赶上就行。将军这次的功劳可是排在前头的,礼部来函明白说了,陛下要单独召见呢,咱们这些做副将亲卫的,也跟着长脸啊。”
谭恒到底是个精力充沛的英武青年,在床上翻了个身,揉着腰又坐了起来,“我无所谓长不长脸,反正也没有多大一张脸,能跟着来逛一逛京城,就已经很知足了。”
这时门外又传来足音,驿丞带着两个差役送来了晚膳。大概是为了弥补最初的怠慢,这么短时间便准备了八九个菜,加上汤品点心,满满地摆在了相对最大的一间房内。这群人平时也不是特别讲究规矩,尊岳银川坐了上首后,便围着桌子一起吃喝起来,争鱼抢肉夺汤的,半点也没有上峰在场的拘谨,不过每个人又是相当自觉,都只饮了一杯暖胃的黄酒,根本不需要管束吩咐。
晚饭后,五名亲卫去了另两个房间,谭恒留下来跟主将合住,也没叫仆役侍候,自己在木盆里倒了热水,搬到岳银川面前,转身又去收拾随身包裹。
明日进京后首先得去礼部投函,谭恒觉得很有义务让上司注意一下仪容,免得给东境将领们丢脸,所以在包袱里翻了许久,自以为颇有品味地给他的主将配出了一套衣饰,抱进来正想问问怎么样,却看到岳银川撑着下巴坐在那儿发呆,木盆里的热水已经半温,他竟连鞋袜都没有脱掉。
“哎呀,”谭恒重重地叹了口气,“我们几个私下里都说啊,将军您什么都好,就有一点不好。”
岳银川醒过神,这才看见面前摆了盆水,忙俯身脱鞋,顺口问道:“瞧把你们能耐的,还嫌弃上我了。我哪点儿不好?”
“您太爱琢磨,想得太多。”谭恒将手里的衣物丢在床铺边,回过身来,“这打仗嘛,当然什么样的情形都可能发生。现在除了将军您,还有谁会觉得这场战事有古怪?我就想不明白了,您为什么非得要等全域军报,非要研究其他州府的收复之战是怎么打的,说到底那些跟咱们有什么关系?莱阳王还是主帅呢,军报在他手里全都是齐的,也没听说他发现了东海什么阴谋啊。”
岳银川将双足浸进温水中,慢慢道:“我现在想的倒不是这个。”
“……我的天!您又在想什么?”
“咱们是东境守土之将,三州国土尚在敌手,难道不该想想?”
谭恒怔了怔,语调一下子低了许多,“这倒是应该的……不过一场大战之后,您总得让朝廷歇一口气吧。淮东三州绝不可能就这样放弃了,最晚明年秋天,那还是要打的啊,您发什么愁呢?”
不可否认,谭恒的观点才是东境中下级将领们最普通的认知,而岳银川的许多想法已经远远超越了他的位阶,涉及了中枢决策的层面。他自己也知道没有必要跟副将深谈,当下笑了笑,敷衍地嗯了两声,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此时天色已经透黑,连日长途急行,每个人的身体都甚是疲惫,即将进京的兴奋感掩盖不住沉沉涌上的睡意,两人各自洗漱上床后不久,入眠的鼾声便已响起。
在舒适的床褥上一夜好眠,对于缓解旅途的辛苦大有益处,次日晨起,七个人的脸色都恢复得很不错,在被谭恒逼迫着打扮了一番之后,看上去更是神采奕奕。
早饭后再次出发,一路急行,不多时便奔上了直通金陵南门的官道。东边的朝阳早已高高升起,只是冬季雾气深重,放眼望去,视野中依然是迷蒙一片。
“这京城的郊外,连气息都跟咱们芡州不一样,是什么这么香啊!”
“你个没见识的,蜡梅!那一片都是蜡梅你看不出来吗?”
远处湖面漾着氤氲的白雾,金陵的冬日风光别有意韵。岳银川忍不住放慢了速度,拨马转向紧邻堤岸的小道,一面呼吸着馥郁的梅香,一面欣赏眼前烟波浩渺的美景。
“将军!将军!”谭恒突然急惊风般地叫了起来。
岳银川无奈地停住马缰,扶额问道:“你又怎么了?”
“那边……您看,那好像是个人……”
岳银川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堤岸斜坡的枯草湿泥之中,确实隐隐有个人形,蜷伏在地动也不动,看上去甚是娇小。
谭恒翻身跳下马,当先跑过去将俯卧的人体翻了个面儿,拨开脸上的乱发只看了一眼,立即又惊呼起来:“哎呀,是个女孩子!”
岳银川蹲下身来探了探佩儿的鼻息,上下打量了她的着装,又翻过纤小的手掌细看,“不像是个做粗活的,这样一个年轻姑娘怎么会晕倒在这里?”
不管他有再多疑惑,眼前的姑娘一息尚存,怎么说也是一条人命。这个地方这个季节,弃之不理肯定是条死路,当然也只能先救下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