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早就闻讯进宫,同他母妃一起站在旁边。
几位育有子嗣的宫妃均带着子女凑了上来,郭淑妃领着四皇子在最前面跪着,撺掇谢慎守上前嘘寒问暖。他母子二人尚在僵持着,允康帝这边是一点儿同这些人搅和的心思都没有,随手一挥,叫殿里殿外候着的人都滚出去。
亭亭立在一旁的宁贵妃福身行礼,允康帝咳了一声,抬眼道:“容儿留下伺候着吧。”
宁贵妃亦是三十六七的人了,允康帝在众人面前仍然唤着她的闺名,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不知多少娘娘主子回去要咬碎银牙了。
再是不情愿,人群也如潮水般散去。宁贵妃手里端着小碗,轻轻吹温汤药,亲自喂允康帝喝了下去。凤印握在宁贵妃手里,虽无皇后的名头,她却远比原先的温皇后要风光得多。允康帝什么都没说,相伴多年,她不至于猜不出这个男人在想什么。再派人一探各宫,究竟发生了什么,宁贵妃现下实是已经了然于心了。
允康帝开口道:“这几日的早朝请安都免了,朕想休息一阵子。”
“臣妾这就寻人去传陛下的口谕。”
“去拿笔墨过来。”
皇帝一声令下,外头候着的小太监便领命而去。
静了片刻,允康帝面上满是放虎归山的惊惧与悔意,缓缓道:“朕早该知道,留他在这世上,最终只会是朕作茧自缚。”
宁贵妃不去答他的话,而是道:“陛下多休息,莫要伤了神。臣妾就在这陪着陛下,若是哪里不舒服就唤臣妾一声。”
她总能适当地宽慰允康帝的情绪,亦是这么些年咸福宫荣宠经久不衰的缘故。
小慧子将纸笔呈了上来,无需谁的指示,旋即无声无息地退出门外。
允康帝静卧许久,手中乏力,提笔浅浅书写了一行字,面无表情道:“拿去给你兄长,擦着黄昏过去,叫他近几日不必来宫中觐见,只消做事即可。”
“臣妾知道,陛下休息罢。”
允康帝握着她柔软的手,心神不宁地闭上了双目。
月上梢头,不知过去了多久,允康帝于黑暗中骤然睁开眼:“妙容,过几日叫那些官眷贵女去你那聚聚罢。”
宁贵妃正闭目养神,登时惊醒,安抚地握了握他的手:“臣妾记着了。”
冷宫里关了数十年都没能磨平幼狼的爪子,他绝不可能是以一己之力逃出囚笼的。允康帝不愿彻查此事,暗地里交代了宁国公去寻人,心中仍然不能安定。所谓贵妃设宴,无非是让她观察女眷举止。
且不说女眷未必知道内情,就算真有迹可循,也无异于大海捞针,难上加难。
允康帝许是真被气着了,太医先前附耳说的便是他的病情,体虚气短,心律不齐。今日因怒晕厥不过是个苗头,就算没有此事作引,日后保不齐也会有旁的事。自然是没有人允康帝说实话的,他仍然坚信自己不过是一时气急,修养几日便会生龙活虎。
反复折腾这么一回,宁贵妃到底没再闭眼了。
作茧自缚,他竟也知道这个词的含义。
虎毒不食子,允康帝却没有一日是想叫这个儿子活下来的。寻太医替他救治,不过是为了皇帝的那点薄面,博得个宽仁的名声。而他机关算尽,却没想到这个孩子真的活了下来。宁妙容一贯是冷漠的性子,一念之差,怨怼至今,因而护住了这个与她本该是天敌的孩子一条命。
她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经被允康帝卷进了茧中,从少女熬到人母,从宅中弱质女流变作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今日也同样困在这茧中出不来。
戏台班子似乎快要易主了,从前由不得她做主,今后亦是如此。
第44章
然年关繁忙,宁贵妃设宴,打的旗号是同贺新春,长安城中有头有脸的官眷夫人该去的都去了。
宁贵妃体态婀娜,风鬟雾鬓,众女眷无出其右。
既是寒冬腊月里将这些夫人小姐召进宫里,台面上的功夫可得做足了。烹茶簪花,吟诗作赋,宁贵妃均是亲自出了彩头,宝石簪子,深海明珠,玳瑁耳坠……不过是供前来的年轻女眷讨个乐。
这边宁贵妃正同几位诰命夫人叙话,宴席另一处也未能幸免。
齐见慈正“病”着,此类场合理所当然地推拒了,不能将病气过给贵人。齐见慈忝居家中,而齐夫人却不能不去。齐夫人原是姓沈,尚在闺阁时,是家中女儿脾性最为温和的一个,却是柔中带刚,温柔而不乏主见。当年的沈姑娘已经做了许多年的齐夫人,宴席上遇着的旧识多还是唤她一声沈家姐姐。
要说旧识,沈心十来岁时同如今的宁贵妃曾经来往过。宁贵妃并非家中嫡女,能一同出席的妇人场合本就不多,沈心在女子书塾第一次见着这个少言寡语的小丫头,便有心照拂她。未曾想几年之后,冷冷淡淡的小丫头成了宫中贵人,二十年转瞬过,当年的小姑娘早已不是小姑娘,由她孕育的太子,差一点就娶了沈心的女儿。
未结成亲家算不得什么大事,年少时那点朦胧的情谊毕竟难得。开席前宁贵妃朝着她露出了浅浅的笑意,并未让沈心卷入妇人堆中。
人声嘈杂,沈心领了情,一早就躲得远远的,同她母家的表妹在一旁闲谈。身后郭淑妃身着厚重的宫装,怀里揣着个铜焐子施施然而来。她今日穿得极素净,与往日穿金戴银的喜好背道而驰,笑意吟吟地望向齐夫人:“沈姐姐怎地没去那边说话,原是躲在这角落里,可叫本宫好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