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她们这样是为什么。但我看得出来,至少是自以为看得出来,她们这样,这样来可怜我们,和爹妈他们在磨石头粉这件事情上让他们感觉到了爹妈他们骨子里看不起自己、可怜自己是有关的。虽然我不能像今天写这些东西时这样表达出来,但是,那时候,我实际上已经相当深入地看到了,日后还会更加深入地看到,这些可怜的人们,正因为他们可怜,正因为他们骨子里自知自己可怜,他们才总是要去可怜那些他们认为可怜的人们,以他们可怜我们家的这种方式。这使我一生并不是不相信好心和善心,但是,对好多好心和善心我就是不相信,知道它们背后可能隐藏着什么,如果我们盲目地相信甚至于迷信了这些好心和善心,结果一定会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爹妈当然不是木头人,当然知道这些人。他们差点和这些人打了起来。最后,爹终于决定终止我们这次的磨碎砖瓦和石头的行动了,他称之为&ldo;撤退&rdo;。他又像在做一件了不得的决策和阴谋诡计那样安排计划,要我们最后这一天一切照常,对人们做什么都报以&ldo;似是而非&rdo;的微笑,&ldo;既不肯定什么也不否定什么&rdo;,然后,到天黑了,人人回家去了,我们就把牛还给队里,所有东西全部撤回,连一个瓦子儿也不留下,第二天就一切终止,再也不提碾砖瓦块和石头的事情了,有人问起,就&ldo;似是而非地笑&rdo;、&ldo;顾左右而言他&rdo;、&ldo;既不肯定也不否定&rdo;,等等。
到这时,暑假已经结束了,天气都在转凉了,我和哥哥就那样跟在牛屁股后面走圈圈,走了两个月,两个月里,我们和牛把磨道上都踩出了厚厚的比我们磨出的那种砖瓦和石头的粉末还细的粉末,爹把它们清除掉,我们又踩出一层,如此不知多少次,只见被爹清除到旁边的这种土灰有好大一堆。
两个多月,实际上应该说两年多一下也没有玩耍一下,甚至没有像样地歇息一下真正苦役般的劳动终于结束了,爹妈他们在碾盘上收拾打整着,我沉默、强硬地站在那里,在等待着,却不知在等待什么。
突然爹转头看见了我,他的样子显得那样震惊,他几乎是带有一种惨绝的腔调地叫起来:
&ldo;天啦天啦!你们还站在这还站在这啦!我都以为你们早就回去开始读书学习了呀!快回去呀,娃儿,快回去呀!回去马上点灯开始读书学习,一分一秒也不能拖延和耽搁呀!我说过碾砖瓦块的任务一结束就马上进入到读书学习中呀,碾砖瓦块只是对你们的一个训练呀!万事开头最重要,没有一个好的开头一切都完了!快,快呀,说走就走呀!时间对你们一分一秒都比金子还珍贵,可你们站在这里都至少已经耽搁半个多小时了,而且是开头的半个小时,你们知道不哇?!&rdo;
他说了这些还不知多么恨铁不成钢地长叹道:&ldo;唉‐‐,有法用来干啥有法用来干啥啊,唉‐‐&rdo;
哥哥开始拖着他疲倦的脚步往家的方向走去,我仍然沉默着,站着不动。爹无疑是看出了沉默地、站着不动的我里面有一种强硬地、在坚决说&ldo;不&rdo;的东西,他回过头去收拾打整那些东西,正弄着,突然回过头来冲到我面前,对我咬牙切齿地说:
&ldo;你,你,就是你,是世界上最坏的!你已不可药救!再这样下去你只有死路一条!万事开头最重要,没有一个好的、绝对真心诚意地开头以后什么也谈不上,什么都不会有意义有用处!&rdo;
但我仍然站着不动,我想,在夜色中,谁都能够看出我里面在坚决说&ldo;不&rdo;!
爹又去忙活碾盘上的事情,知道我还没有走,口气软了,悲凉地叹道:
&ldo;要听话呀,娃儿啦,只有听话才是你在这世上唯一的出路呀!快回去马上开始读书学习呀,一切都要从眼前第一秒钟做起呀,从此十年如一日如一时地一步一个脚印走下去呀,半秒钟也不能让它白白过去呀,损失了半秒钟都可以叫你损失一切,葬送你的一生呀!回去洗洗手,洗把脸,把脚下洗一下‐‐我晓得你已经两个月没有洗脚了,你以为我不知道!然后就马上开始读书学习呀!我干完了这里的活也就会马上回去监视你们的读书学习了!&rdo;
他们不知道,或者他们其实都知道,在这两个多月里,我不仅对爹的要求严格地和超严格地执行,不为达到他的要求而为惩罚自己而执行,还人为地给自己增加了许多惩罚。过去两个月我一句话也没有说过,一声也没有吭过,一个声音也没有发出过。我还过去两个月都没有脱鞋,晚上睡觉也不脱。我们平时很少穿鞋,这次吆牛磨那种粉,爹要求我们必需穿上鞋,他说这是因为天天都是从早到晚走圈圈,实际上是在走很长的路,而且天气还那么热,不穿鞋会把我们的脚走坏。晚上他还要求我们洗了脚才睡觉。但我没有听他的。我刚开始决定这样做时,没两天爹就发现了,发现我穿着鞋睡觉,以为我是在疲劳记忘了脱鞋,给我脱了。以后我就小心了,两个多月过去了,磨那种粉的任务看样子终于快结束了,我才把鞋脱下,一脱下才看到因两个多月的汗水的浸泡和未见阳光,一双脚就像在水里泡了好久的死人的脚,好多地方都烂了,皮掉了,里面的肉惊人地露出来了,还在淌脓水。总之是惨不忍睹。我吓坏了,赶忙又把鞋穿上,晚上摸黑上床后才悄悄脱下,把脚放在被子外面,通过这种办法使我的一双脚恢复原状。
我做这些其实就是在说&ldo;不&rdo;。这可能就是我说&ldo;不&rdo;的方式。
爹在说他晓得我已经两个月没有洗脚了,我不要以为他不知道那句话时是加重了语气的,表明他不仅知道我在干什么,而且知道我是为什么。
但我仍然地沉默地站着。突然,我转身跑去了,但不是向家的方向,而是向田野向旷野跑去了。我感觉到自己像是一下子跳下了悬崖一样。我跑到野地里,那里有好些孩子在玩耍。我加入到他们的玩耍里,但是,我发现自己已经完全不能玩耍了。我强迫自己,忍着那一双烂脚跳一下就要钻心地疼一下的疼痛,还有全身的骨头都像是散了架似的疲劳,在他们里面疯狂地跳、跑、闹,但是,我发现我仅仅是强迫自己,我再也不可能玩耍了,更别说还能够感觉到玩耍的快乐了。我感觉到自己罪孽深重,自己的罪孽比天地还大,比宇宙还大,天地、万有、世界、宇宙、众生的所有罪孽都是我一个人的罪孽,只有我才有罪孽,我这样玩耍就是在犯下这样的罪孽,就是在逃避自己的罪孽。
我感觉到自己已经被一个无形的、无论什么也穿不透的罩子罩住了,这罩子里面的空间很小,什么也没有‐‐这么小的空间里也本来就什么都不可能会有‐‐只有高温和高热,所有一切都在这个罩子外边,包括玩耍、快乐、放松、游戏,我这次是跑到以前在这里得到了那么多快乐的野地里来了,但是,从此,我不管跑多么远,跑到世界尽头,也仍在这个罩子里,在这个罩子里我甚至于与我自己都是隔绝的,我真实的自己也在这个罩子外边,但是,我永远也不可能在这个罩子之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