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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第1页)

天黑了好一阵了爹才回来。我看到他是裹着一团粗俗、丑恶的如地府般的东西回来的,这比他平时的这个时候看上去更黑了,样子也更怪了。他一回来就立刻声势张扬地叫我们院子里的几位老大妈老大爷的名字,叫他们来他要了解、调查一个情况。他所说的他要了解、调查的一个情况就是我是否在他指定的太阳到那个位置了回来的,较他指定的那个太阳的位置我回来得不迟也不早,还有是否一回来就是进到我的学习屋里学习。见他这样,妈跑出来伤痛地叫一声:

&ldo;那个茂林啦!&rdo;

他这才没有向他所说的广大群众调查我。家里就像地府一样阴暗冰冷,就像在出丧。虽然家里天天都是这样,时时刻刻都是这样,但今天这个时候,这种气氛要更为浓烈一些,似乎是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爹来到我屋里,还算平静。他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话,差不多把总负责老师今天对我讲的那一切复述了一遍。对此,我既吃惊,又毫不在意,完全平静。吃惊的是这是在家里了,他用不着这么对我讲话。平静的是,就是在家里了,他也注定会这么对我讲话。根本就没有家,家和外界的界限已经不复存在。在他给我讲话的整个过程中,我抬了抬眼皮,在避免他直接看到我的眼睛的情况下看了看他身后,因为,我在那里看到了总负责老师的魂魄那样的东西,一个半透明的却清晰可见的鬼魂样的东西,是这个东西在让他讲话,他讲的都是这个东西的&ldo;心声&rdo;,他只是这个东西的传声筒。我避免让他看到我的眼睛是因为,虽然他并不知道他身后这个东西,也不知道自己只是这个东西的传声筒,但是,如果他看到了我的眼睛,就多少能够看到我在他身后看到了什么,又看到了他和他身后这个&ldo;什么&rdo;是一种什么关系,而这只会让他对我又气又恨。

他反复不断地指出今天总负责老师,还有其他所有中心校的老师们,给我的主要是无限的、无条件的关怀、爱护、温暖,他们是在母亲一般地把我当婴儿对待,而且比这还犹有过之而无不及。他要我首先就要对这一点有一个高度清醒的认识。他又把总负责老师最后给我说的将如何处理我那份考卷的话说了好几遍,说这是我走后总负责老师无比关心、认真、负责的对他的答复。想来是我走后他又去找总负责老师了,企图总负责老师能够给他一个多少不同于已经给我的答复的答复,让他看到希望,可以想象他向总负责老师求了多少情、讨了多少好啊,而总负责老师只不过是把已经给我说过的又说了一遍,还是那样的官腔,还是那样没把他这个&ldo;同事&rdo;、&ldo;同志&rdo;、&ldo;老黄牛&rdo;放在眼里,只不过,这一切到了爹这儿,就不能不变成是总负责老师的无限的关心、认真、负责,就跟他给我讲演的那种叫做&ldo;领导干部&rdo;对我们所做一模一样。

他同样说&ldo;在原则范围内……&rdo;,但这说法从总负责老师口里出来那是寒气逼人,而从他口里出来就像是总负责老师给了他一把也只有书本和电影里描述的那种&ldo;领导干部&rdo;、&ldo;国家&rdo;、&ldo;人民&rdo;才能给他的温暖的□□了。但是,他就这样讲着讲着,他很快就崩溃了。他越是这样讲,也就越控制不住对我的气恨,控制不住把一切过错和罪过都算到我的头上。终于,他咬牙切齿地说道:

&ldo;总而言之,你,是你不是一个好东西!你从来就不是一个好东西,真正不是好东西的只有你!你目中无人,妄自尊大,胡作非为,无法无天!来来来来……&rdo;

来干什么呢?打。他在家里打我通常会叫我去抬一条板凳来,他则去拿黄荆棒。他通常会说:&ldo;去把大板凳抬来!&rdo;大板凳专指我们家最大的那条板凳,非常地结实,在我眼中,它已经成了专门用来打我的一种工具了。家里跟学校一样,在只有爹才能去那儿的地方放着一堆根根大小粗细都几乎完全一样的黄荆棒,它们也是专门为我准备的。通常是我把板凳抬来了,他也把黄荆棒拿来了,然后我脱了裤子躺到板凳上去,他就开始打我。在这件事上,我们分工不同,互相配合得很默契。在老早以前,他一开始打我,院里通常会有一两个老太婆来劝,来拉,但她们做不了什么实际的事情,只能在窗外千声万声要我听话,要爹不要打了,打几下就行了等等,因为门是爹扛上的,她们进不来。而在这两年,我挨打,就没有人来劝了,家里除了爹打我的声音‐‐爹咆哮的声音和棍棒打在我的屁股上的声音‐‐外一片凝固和寂静,即使会有人到窗外来劝一下,那都是他们实在看不下去了或受不了了,来劝也最多只会言不由衷地说一两句。

今天他打我没有叫我去抬板凳,而是直接把我按在桌子上打。这张桌子,和我住的这间屋是我的&ldo;学习屋&rdo;一样,完全可以称之为我的&ldo;学习桌&rdo;。

打过之后,他平静些了,喘着气,如对一个已经到了末路的末路的人说:

&ldo;那么,从现在起,你该怎么办呢……&rdo;

该怎么办,首先就是从现在起把数学书上的所有题,从第一页起到最后一页的所有题都重做一遍,每一题都要有全部详细的过程、步骤,包括在草稿纸上的演算都要无比详细,一步也不能省略和跳跃,就是2+2=4都要先在草稿纸上算一遍后才抄写在作业本上。这还不行,还要验算一遍,看错没有,验算则是加法交换加数的位置算,减法变加法算,乘法交换乘数的位置算,除法变乘法算。2+2=4交换加数的位置还是2+2=4,但还是要验算一遍。像这种把一本课本甚至于几本课本已经做过的全部题一次、两次、三次地重做一遍的事情,已经不知道多少回了,这一次,爹又像逮着了机会,又要我把数学书上都做过多次的题按照他的新要求再做一遍。

不断反复地做这些其实非常之简单的题,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我不明白的是,这么痛苦,我却为什么要反复地招来这种痛苦,就像我不明白我是那样害怕挨打,那样害怕当众脱裤子,却为什么要反复不断地给自己招致挨打和当众脱裤子一样。我更不明白对于这种痛苦,我其实是非常需要的,我就需要这种反复不断的、绝对不会有任何好的结果的折磨和痛苦。我只能既无法理解自己,又无法原谅自己。

第二天,爹就去把他的学生放了,放一星期。他以几乎有总负责老师一半的口吻说:&ldo;我也有我的权力!&rdo;他的意思是他擅自把学生放一个星期是在滥用职权,但是,这也就正是他的权力所在,他也要像总负责老师他们那样用用他的权力。他要我在这一星期内争分夺秒、夜以继日地练习算题的&ldo;步骤&rdo;和&ldo;过程&rdo;,而他呢,则每天都去中心校等待我那份他魂牵梦萦的考卷的结果。

虽然他们总是说我不过是个孩子,我只是一片空白,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明白,什么都要他们教我,他们教我什么那就是什么,说什么是黑的那什么就是黑的,说什么是白的那什么就是白的,但他们想不到的是,这片&ldo;空白&rdo;却是异常的清醒和高度的、几乎已近神人水平的觉知能力,是一种大写的&ldo;看&rdo;的能力。我甚至于什么都不是,就是一种绝对的、端端正正立在那里、无论什么都逃不过被看到和被完全客观的看到的&ldo;看&rdo;本身而已。他们的什么都对我是透明的。爹也什么都对我是透明的。我&ldo;看&rdo;到的是,爹把一切都寄托在他们会给我那份考卷评个什么结果了,而他对它的最大的希望,仅从分数上说,他们能给它90分。这是他一个什么样的梦想和热望啊,在他这个梦想和热望面前,世界的一切都不重要了。我只有默默地为他悲哀,让这种悲哀使我已经深陷其中的那种寒冷再增加一分,等待当他这个梦想和热望变成彻底的失望之后对我变本加厉的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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