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蓓写作经验不多,但十分认真。但凡老师给她一点意见,她都回去重写一遍。我也不确定老师是不是知道她的努力和顶真,我记得中学时候班上总有这样的女生,但到了现在渐渐无迹可寻。导演有时开玩笑说&ldo;你们法律系的人最无聊了。&rdo;我都觉得她脸部肌肉很不自然,像承受了重拳。隔周她就带来一个显得不那么无聊的新剧本,都是写她的家族生活。
而我真正开始喜欢这个学妹,也确是从她说自己家的事开始。她父亲继承家业开中药铺,母亲原来在贸易公司上班,后来辞职和父亲一起开店。我说,那可真是需要很大的勇气,你妈妈很爱你爸爸的吧。她说,我从来没有想过这样的问题耶,或者我应该去问问妈妈。我说,那让你为了一个男人放弃学完七年的法律,去开中药店你愿意吗?
她说,不愿意。
那个时候我就笑了,我觉得挺好玩的。我心里估摸,她以后是一个会愿意的人。而我这种心肠很硬又总说愿意的人,才是真的基本属于反之。
我们后来常在一起聊天,每节课前,她都带我到附近吃饭。我们宿舍在山上,那时候我已经吃遍了宿舍楼下便利店几乎所有的便当,我还和室友打赌比赛,看还能不能吃到比现有冠军更难吃的口味。人人以为台湾是美食天堂,但对我们来说温饱和天堂的距离只相隔一个互联网。
小蓓带我去的,大多是学校附近平价的小食店。在台湾我遇过许多人扬言要带我去吃&ldo;全台湾最好吃的&rdo;&ldo;全台北最好吃&rdo;的某种东西,但小蓓从来不夸这种口,这反而让我觉得,她真没当我是游客。我觉得她是带我去到了政大附近的兰州一拉、盖浇饭、老鸭粉丝汤之类的舌尖上的某大,而且看她吃的那么津津有味,我大致知道,还是因为我是外地人的关系,我吃不惯他们的各种甜酱,而非真的不好吃。
正因为没有掩饰,才显得那么朴质珍贵。我就不太喜欢百货公司、伴手礼店的所谓人情味,因为有时他们表面很客气,却把垃圾桶藏在店里深处。小蓓是另一种台湾的好,节俭的、用功的、认真的好。
那之前我还参加了学校另一个写作坊,指导我们的老师是一个杂志的编辑。他选了我一个小说发表,那也是我在台湾发表的第一个短篇小说。我很久都没有这样的感受,到书店去问了几次那本杂志有没有来,过了高中以后,我觉得去书报亭等杂志是一件挺幼稚的事情。
售货员跟我说周五可以来,而周五我又约了小蓓吃饭。于是便毫不避忌地带她一起去问。杂志果然来了,我兴高采烈的买了两本。她很为我高兴,仔细翻了了一下,并没有买。但隔周上课的时候,她告诉我,她去那间书店把小说看完了。我问她觉得怎么样,她说看了很难过。
我有点惊恐,但没有细问,直到那趟漫长的地铁旅途中,她忽然说起。&ldo;那个不在的人,影响全家的人,让我想起我表姐。我表姐的爸妈和弟弟,都在九二一过世,你知道那件事吗?台北有大楼倒塌,建筑的材料都是不合格的。我表姐的一家都在里面。后来,我表姐就回南部跟阿公生活,现在已经大学毕业了。又回到台北。&rdo;
又回到台北。
我心想。为什么呢。
&ldo;她过得很辛苦吧。&rdo;但我似乎只能说出这样的话。
&ldo;嗯。但我们都没有问她。&rdo;
&ldo;有赔偿吗?&rdo;
&ldo;拖了很久,后来表姐说,真的不想再打官司,阿公也老了。后来就拿了很少的钱。&rdo;
她很难过吧,所有认识的亲人都不见了。
我心想。
&ldo;老天也会对她的命运有所补偿,受那么大罪。&rdo;我勉强说。
&ldo;我们也这样对她说,但她有说过,她宁愿不要任何补偿的。&rdo;小蓓认真的说。&ldo;我觉得上帝真的不公平。&rdo;
那之后,我们又乘过了好几站,一直从大安、忠孝复兴到南京东路,穿过城心。我不知道怎么对她说话,她似乎也不得不适应这种缓慢而漫长的停顿。六月的台北已经湿热,往往是清晨的明媚,而后空气一点一点开始氤氲浑浊,直至大中午一场暴雨,这也是台北盆地的寻常脾气。
导演订的自助餐很高级。我们十几个人,围坐在餐厅四周,他拿着话筒说话,我们都不敢吃饭。导演于是就对着话筒说:你们快点吃饭。我们于是就扒两口饭。
我们每个人,都录制了一段视频送给导演。我们在面对自己崇拜的人时,往往会说出自己的心里话。且辅导老师原来跟我们说,这段录像只会给导演一个人看。我是不相信的。但很多人都信。譬如有的人对导演说,自己有一个姐姐身体残疾,她从小就要谦让她,虽然这是应该的,但难免觉得好烦。厌烦中又带着歉疚,于是就把这样的两难说了出来。有个同学出生于警察世家,全村的人都知道他只要考上警察学校,就会维系门楣的荣耀。但他却喜欢文学,考了中文系。也喜欢电影。直到现在他硕士班毕业回到老家,都有老邻居对他说:&ldo;那个时候你要是考上警察学校,你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叔叔阿姨都会开心死……&rdo;他问导演,我真的应该去当一个警察吗?如果我现在也不知道到底要做什么工作的话……
小蓓的那一段里,支支吾吾反复说:&ldo;导演,我真的很珍惜这次课程,我有一天做了一个梦,这也是我的梦想,我们加课了。&rdo;我不知道很久以后她会不会成为一个律师或者法官,但我觉得许多事似乎都有微妙的联系。譬如她喜欢导演的电影、小说,譬如她想当一个主持正义的人,譬如她不喜欢台北。这座城市的人情对她来说是有所创伤的。
我记得导演在最后一堂课上,说了他和弟弟的故事。有一个小说叫《遗书》里写过,弟弟一直都活在他的阴影之下。负债累累的弟弟自杀后,他从裤子口袋里拿出一张沾着尸水的纸,上面写着&ldo;哥哥,你说过会照顾我们家……你辛苦了。&rdo;后面还有一句话,说&ldo;其实当你的兄弟,也很辛苦。&rdo;
许多同学都哭了,小蓓也是。我看见她的哀愁中,有一种特别纯净的东西,势要和那种活着的辛苦做抵抗。我在想,可能一直以来,我所喜欢她身上的特质,就是那一种斗志。那是我失落已久的,对于死亡的不甘、对于他人命运的不甘、对于冷漠的不甘。
我对小蓓说的最后一个故事,是关于我刚到台湾时的室友。无人驾驶的列车一再温吞地爬行,我一直在犹豫是不是应该说一件类似的事来回应她对我的震动。我的室友,是我三年前最早认识的台湾人,带我去吃各种好吃的,还常常嘲笑我很土。有天晚上她不肯睡觉一直在打字,我问她在做什么,她支支吾吾说不清楚。后来我发现,她是在为第二天的考试作弊。于是我说我来打吧,我们早点睡觉。她见我打得飞快,大叹一声&ldo;你们大陆人真的超吊的。&rdo;我心想你才天真,作弊都那么累还不如背一下。我替她买过便当,她还欠我一些钱。我们说好一起过生日,她给我准备了假睫毛和高跟鞋。后来她回新竹拿家人送的生日礼物,死在一个酒驾的厢型车下。为此我还去了她的老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