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三路28号公馆里灯火灿然。
谷瑞玉透过楼窗眺望远方大街,只见千家万户已经点燃了灯火。古老的沈阳城在严冬将至的时候,终日飘浮着浓厚的雪雾。那灰蒙蒙的雪雾,让谷瑞玉感到一片茫然。她望着那隐蔽在灰色雪雾背后的幢幢屋宇,还有那飘动的簇簇灯火,就好像在无边的大海上漫无边际地航行。她现在有些无法寻觅方向了,在发生杨宅拜寿和蜜饯投毒两桩让张学良痛心的事情以后,她已在心里暗暗警惕杨家了。她也看出杨宇霆并不像当初结识时那么忠厚质朴,三姨太虽然对她亲昵有加,但是她发现这精明的女人,在与她相处的时候往往暗藏着让人无法猜度的心机。尽管谷瑞玉知道自己不该继续去小河沿杨家,不该继续和三姨太打牌、看戏,但是,她在行动上又往往身不由己。那是因为她从心里对张学良的叮嘱产生了反感。
她从前对他是那么言听计从,在吉林如此,在天津和保定如此,回到沈阳的初期谷瑞玉也仍然不敢不听张学良的任何忠告。可是,自从张学良再次向她重申了那个让她深恶痛绝的&ldo;约法三章&rdo;,谷瑞玉的心忽然变冷了。
&ldo;瑞玉,这里确有些孤寂。&rdo;谷瑞玉眼望窗外那迷离的灯火,眼前却出现了于凤至那苗条的身影。两天前的下午,谷瑞玉刚从小河沿回到经三路公馆不久,凤谨忽然神色惊慌地从楼下跑了上来。她对正在准备换浴衣,去卫生间沐浴的谷瑞玉报告了一个让她颇感吃惊的消息:小楼外停下一辆轿车,走进来的竟然是从没有到过这座幽雅小院的于凤至。
&ldo;是她?&rdo;谷瑞玉顿时感到心里发慌。她不知这究竟是不是在梦里,自从1921年她在哈尔滨第一次见到于凤至,转眼这么多年时间过去了,尽管她与她现在同在一座城市,而且经三路与大南门相距不过几里路。但是,谷瑞玉始终感到她与于凤至相隔得很远很远。有时候她和她会在沈阳高层一些社交场合偶然相遇在一起,不过,自尊心很强的谷瑞玉从来不与于凤至对话。她感到自己和于凤至之间仿佛隔着一层永远也拆不掉的墙。从前她刚来沈阳时,曾寄托有一天和她走在一起,甚至生活在一起。因为谷瑞玉笃信女人的心都是相通的。可是,随着岁月的蹉跎,谷瑞玉越来越感到她当初的想法近乎天真。特别在大南门外那所贫儿小学见了一面以后,她的自尊心受到了深深刺伤。于凤至虽然没有对她疾颜厉色,可是,她惧怕她对自己凝眸时的那双眼睛。也正是因为她不希望再见到于凤至那居高临下的目光,才断然决定不去韩淑秀主办的小学上课了。她一气之下回吉林唱戏,也与她见到于凤至那双眼睛不无关系。如今,谷瑞玉做梦也没有想到,在大帅府里深居简出的于凤至,为什么会突如其来走进她幽居的小公馆。这莫不是日头从西方出来吗?
&ldo;夫人!&rdo;但是,于凤至确是来到了她的小楼。当谷瑞玉慌忙更衣,又忙不迭来到楼梯口时,忽然发现于凤至已在几位女侍的陪同下,款款登上了她的小楼。站在铺有红地毯的楼梯上,于凤至显得那么窕窈挺拔,虽然已到了入冬时节,可是她仍然穿着秋天的服饰。紫红色的紧身旗袍,衬托着她纤细的腰肢。面庞白里透红,虽不重彩描眉,眉眼却清秀俊逸。让谷瑞玉见了她顿感有些不自在。她知道自己也很美,可是自己的美丽往往是多加修饰后才显现出来的富丽与娇柔,而于凤至则不同,她是那种浑然天成的娇艳。这让谷瑞玉不能不敬而远之。她后退了一步,怯怯地说:&ldo;你……来了?&rdo;
&ldo;瑞玉,大姐早就该来看你了。自从你搬到这里以后,我早就计划着前来看你,可是,由于帅府里始终有推不开的事情,所以就一拖再拖。唉,我相信你是不会怪罪我的。&rdo;姐妹俩在楼上小客里坐定,窗外透进一抹淡淡的夕阳光影。那光影映在两人中间小几前那盆枝叶青葱的夹竹桃上。谷瑞玉不敢与她对视,她怕看见她那双眼睛。幸好她与她之间有盆小花,翠绿的叶片刚好可以挡住彼此的视线。谷瑞玉见了她,就会想起多年前在大帅府后院的那次谈话。那时是为张学良染上烟瘾一事,她当时是胆战心惊听完了于凤至的训责。而现在于凤至就坐在自己的对面。她万没有想到同是一个人,居然会改变了对她谈话的态度。于凤至的开场白让谷瑞玉心里大为感动,可是,她仍然不敢抬头正视她。
&ldo;一进侯门深似海。瑞玉,当初我从辽河边上嫁到这里来时,也感到张家的大门难进呢!&rdo;于凤至是根据张学良对她的叮嘱,才决心来经三路公馆面见谷瑞玉的。她以为谷瑞玉对她的到来,定会像从前那样受宠若惊地感到欣喜。但是她却发现这次见到的谷瑞玉,显然与从前见过几次的她大不相同了。她眼睛里含着淡淡的忧戚。那是种不想与别人接触交谈的冷漠。于凤至这才理解了张学良为什么要请她进大帅府的原因了,她发现谷瑞玉心里现正发生着从未有过的变化。于凤至望着她低垂的眉眼,娓娓地说:&ldo;这些年来,也难为了你。特别是接连不断的战争,更让你代替我受了许多颠沛困苦。听汉卿对我说,在河南作战的时候,他身患疟疾,多亏你在他的身旁护理着,连夜从前线送往郑州,可真是九死一生啊!所以,这么多年来,我心里始终在暗暗感激你。&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