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让我们一起掀开这个盖子,一起砸碎这块坚冰,不是更快更有力量吗?”夏中民快速地继续问道。
“夏中民,你非要逼我把那句话说出来吗?那我就告诉你,我之所以必须离开嶝江,因为我已经让他们给捏在手心里了!我已经挣不开了!我现在惟一还能给党和国家做点贡献的事情,那就是把我的位置尽早让出来!把一个好干部尽快地提起来!只有这样,我才能问心无愧!否则我会死不瞑目……”
陈正祥的话强烈地震撼着夏中民,他望着车窗外飞驶而过的景色,突然觉得,这个五彩缤纷的现实,竟是如此的残酷和惨烈。在这个瞬息万变,绵延不绝的历史长河中,曾淹没和埋藏了多少令人感慨的悲壮和惋惜!有多少人曾在不经意地犹豫和摇摆之中,最终被无情地淘汰……四十三
杨肖贵是两个小时前刚刚被押进市看守所的,当他一看到押解他车上的那几个字,就意识到这回大概真的是完了。
杨肖贵了解他身体上的毛病,他十五岁时曾患过严重肺炎,持续高烧,咳嗽,吐血,因为没钱治病,几乎要了他的命。也就是那一年,他终于知道了自己的亲生父亲就是当时已经是嶝江市委副书记的刘石贝!
母亲比刘石贝年轻近二十岁。他们相互认识时,刘石贝当时是公社革委会副主任,而母亲只是一个刚刚来公社上班的临时话务员。
那一年,刘石贝已经当了公社革委会主任。刘石贝答应过要跟母亲结婚的,但后来却对母亲说,他要是跟母亲结了婚,这辈子他的前程就算到头了。不过刘石贝跟母亲做了保证,请母亲一定等他几年,等他过了眼前进步需要的几道坎,然后他就同他现在的妻子离婚,等一切平稳了,就一定同她结婚。
只是让他们谁也没料到的是,母亲却在此时怀了身孕。那时候堕胎是非法的,而且医院审查得很严。
已经怀胎近五个月的母亲,眼看瞒不下去了,而只有十九岁的她,想不出任何办法,只能一次一次地去找刘石贝。
越来越没有耐心的刘石贝,对母亲最后的一次回答,就是在山间一个小树林里的大打出手。
母亲说,那时她就看出来了,刘石贝就是要踢掉这个孩子,就是要让她流产!但让他们同样都没想到的是,几乎能要了人命的这两脚竟没能把孩子给踢掉,而是把母亲踢成了肝破裂!
当昏迷不醒,一直大口吐血的母亲被抬到县医院时,已经是深夜十二点多了。是当时的一位老县委书记,也是当时刚刚复出的县革委副主任亲自把她安排进县医院的。
母亲记得很清楚,那位老书记名叫王瑞。
那天,王瑞跟已经脱离危险的母亲几乎谈了一天一夜。王瑞给母亲说,刘石贝已经找过他了,给他认了罪,下了跪。按说,像刘石贝这样的行为,那绝对是罪不可赦,判刑坐牢,游街批斗,怎样处置他也都不为过。可问题是现在正是“文化大革命”,社会上乱成这个样子,你们的事情一旦吵出去,他一辈子的前途肯定完了,你呢,也肯定要受牵连。你想,让那些红卫兵组织知道了,像你这样一个女孩子,那也得给你戴上高帽,挂上破鞋,满县里四处批斗游街?你年龄还小,涉世也太浅,如果真这样了,那这辈子还活不活了?
杨肖贵记得母亲给他说过,那些日子,母亲把这辈子的眼泪都流在医院里了。母亲整整想了一个多月,经王瑞从中说和,最终达成的条件是:在邻县给母亲找一份工作,一次性给母亲补偿三千元,孩子由母亲扶养,从此一刀两断,永不见面。
一份简短的协议了结了母亲和刘石贝的恩怨,一人一份,上面都摁上了各自的手印。
杨肖贵五岁的时候,那个叫王瑞的老书记,在反击右倾翻案风的那一年,再次被揪斗打倒,不久又突然去世。母亲是一年之后才得到的这个消息,最让母亲伤心欲绝的是,把王瑞整死的那个人,极可能就是刘石贝!
因为那时候刘石贝已经是革委会副主任,直接分管劳改和管教。
杨肖贵至今记得清清楚楚,那一年母亲带着他坐在王瑞的墓前,眼泪抹了一把又一把,不出声地整整哭了一上午。
直到杨肖贵长到十五岁得了肺炎的那一年,杨肖贵也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亲生父亲。母亲从小到大给杨肖贵的交代是,你爸爸在一次工作事故中死了,以致连照片都没有留下来。
杨肖贵因患肺炎,逼得母亲最终找见刘石贝时,才让杨肖贵认识了这个让他做梦也没想过的父亲!
刘石贝当时是坐着小汽车来的。刘石贝留给他的第一个印象就是老,他真的没想到自己竟会有一个老头子一样的父亲!刘石贝留给他的第二个印象就是恨,这个老头子一样的父亲竟然是另外一个家庭和另外一大堆孩子名正言顺的父亲!
这个叫刘石贝的父亲在家里只呆了不到半个小时,他坐在床头,默默地看了看家,看了看母亲,甚至还摸了摸杨肖贵的头,长长地叹了阵子气,然后放下两万块钱,就默默地走了。而后一直到母亲去世,刘石贝都再没有来过。
杨肖贵直到成年后,才渐渐明白了母亲此生付出的代价有多大。
肉体和心灵上永久的创伤,还有独身一人拉扯一个孩子无休止的辛劳,包括姥姥姥爷同母亲的绝交,还有同所有亲人的断绝来往,让母亲还不到四十岁的时候,就已经两鬓斑白,满脸皱纹。母亲四十七岁的时候,就因为多种疾病,了断了孤苦凄凉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