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是娅枝时隔十年第一次见到和惠风,被娅枝送出门的路途中,和惠风已经整理好了情绪。
&ldo;你妈妈心理压力大,你要多关照。&rdo;她说。
这样的争执并非十几年间的第一次,只不过,大多数是背着娅枝进行的罢了。
和惠风和向妈妈的关系复杂微妙。她们是同病相怜者,各自在连环杀人案中失去了女儿,各自与丈夫离异,又各自地与第二个女儿相依为命,和惠风的协会成员信息表里有几十个名字,可是和向妈妈相比,没有哪个人有着同和惠风相似至此的遭遇,这或许无形中构成了和惠风执着于向妈妈的原因:如能与向妈妈同行,不幸的自己便不再是独,便有了偶,无独有偶。
和惠风始终不愿接受,向妈妈宁肯将这样的同遭遇者拒之门外,一次又一次。
两个女人的性格截然相反,和惠风出身农村,坚强利落,向妈妈是大家闺秀,秀外慧中,娅叶之死让两个从未有过交集的女人相识,向妈妈起初感动于和惠风的抚慰,后来却愈来愈不堪于她的行事方式‐‐
向妈妈恨不能使自己失忆,好忘掉那可怖的过往;和惠风却要一遍遍地将惨案提起,发誓要亲手找出凶手。
向妈妈封闭自我,逃避现实,几乎不愿与外人交流;和惠风则四处活动,召集受害者家属们成立协会,互帮互助。
向妈妈极力地控制和守护二女儿娅枝,对她隐瞒当年的真相至今,几乎达到了极端的地步;当和畅问起和惠风姐姐的死因时,和惠风却选择坦然相告,不但如此,她还给予女儿最大的自由,教她勇敢地面对各种困难。
和畅尚小时,和惠风很少陪伴女儿,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在挣钱养家和为大女儿讨说法上,待到和畅长大了些,和惠风就带着女儿上班,让她参与自己坚持的那些社会活动。
和畅也不是生来懂事,而是妈妈如风如火的性情影响了她,让后来的她成长为泼辣又无畏的利落孩子。
两个女人的决裂发生在一个冬日,那时和畅尚未出生,娅枝只有两岁多。当和惠风将一些材料交给向妈妈,央她替不会写作的自己拟上一封信,并且交代要写出凶手的暴行如何残虐、让读者也认为杀人者万恶不赦时,一直疲劳应付的向妈妈终于忍无可忍,她将东西一股脑地扔向和惠风,和惠风的脸被笔锋划出口子,淌着汩汩的血。
和惠风怔然,她深深地鞠下躬,久久地不肯起身,任由鲜血大滴地点在雪地上。
那时的和惠风还不太会讲普通话,她笨拙地说:&ldo;对不起。&rdo;
&ldo;阿姨,和,阿姨。&rdo;牙牙学语的娅枝在妈妈怀中呢喃,她也望见了地上的殷红,此时已被踏实了,死死地嵌在和惠风离去的脚印里。
和惠风再来时,已是多年之后,那天娅枝刚刚去上学,向妈妈开门的那一刻,两个女人都在心中哀伤地想‐‐原来她也衰老了这么多。
那一回,向妈妈没有发狂,也没有痛哭,她异乎寻常地平静,翻动着那封申请重查b区杀人案的签名信,她问:&ldo;重查,又有什么差别?&rdo;
&ldo;dna技术近年已经广泛应用了。&rdo;和惠风在当地报纸上,读到了本地首例靠dna比对抓获犯罪的刑侦案例。
是命运,将一个勤劳果敢的农村妇女,生生逼迫成了如今的模样。和惠风学会了认字,她每天阅读报纸,了解各种刑侦新技术,还无师自通地学会了上网发帖。她开始和代表、官员打交道,她一个人组织起几十人的民间协会。她四处求索,只为替无辜死去的女儿报仇。
悲怆是青到黑透的泼墨,顷刻渲染了向妈妈的情绪,她颤抖着抬起笔,在已有几十个名字的空白处写下娟秀小楷,末了她哑着喉咙说:&ldo;和惠风,不要让娅枝知道杀人案的事,任何事。&rdo;
两个女人的关系怪异地延续了下去,和惠风依然来,向妈妈依然刻意地躲,躲不过了,也哭,也打,也发狂。她们就像两个打闹的孩童,有时闹得狂了,甚至会双双受伤。
可她们又有着共同的契约,那便是无论怎样争执,都必须对娅枝隐瞒所有事。在这件事上她们竟十分默契,和惠风明确表示她不支持向妈妈的教育方式,但愿意配合,她也的确信守了承诺,只在娅枝离开家的时候,就协会的事而来访。
吵得再狂,闹得再僵,只要有可能被娅枝发现,她们就默契地站到了同一战线,成了互相掩护的战友。
她们并非友人,也不是仇人,她们被一种特殊的情谊联结着,那或许是知交的特殊形式罢‐‐两个人是彼此的对立面,所以看见了对方,便看见了自己。
向妈妈每每看见门外的和惠风,都觉得自己在望着一面镜子,镜子里的人与自己一模一样,却又完全相反。
有此有彼,无此无彼。
其实,直率的和惠风也产生过相似的念头,当和畅扔下从打印店里取回来的案件材料,大哭着质问母亲&ldo;我们最要紧的现在又该怎么办呢&ldo;时,有那么一瞬间,和惠风失落地觉得‐‐错了,全错了。
也许她,向妈妈才是对的那一个,和惠风快速地反思自己对待过去的态度,自己教育女儿的方式……这些种种的折腾啊,究竟有什么意义?
但当那张小女孩的相片进入和惠风的视线,她就又变回了那个被人骂过&ldo;死脑筋&rdo;,也被不耐烦的办事人员辱过&ldo;不要脸&rdo;的犟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