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利说,他们那辈人是不会懂这些道理的。他说,这就是所谓的&ldo;代沟&rdo;,跟他们解释自己的想法没有任何意义,他一直带在口袋里的亚伦&iddot;西利托【2】的那本书里就是这样说的。大人没法理解自己的孩子,要是哪天他们真的理解了,一准儿是你哪里出了问题。
本质上,洛瑞尔还是个听父母话的乖女孩儿,所以她内心习惯性地想要反驳比利的观点。但她并没有这样做。相反,她的思绪飘忽到自己偷偷离开妹妹们的那些晚上。她一脚踩进温暖芬芳的夏夜,宽松的衬衣下藏着收音机。她偷偷爬上树屋,心里怦怦直跳。她把收音机调到卢森堡频道,然后躺在黑暗里,让乐声在身边流淌。随后,音乐声流进乡下静谧的空气中,最新的流行歌曲就这样包裹住这古老的风景。有一个天大的密谋,一个秘密组织,而她是其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这让她内心涌起一种神圣的陶醉感,皮肤随之传来一阵刺痛。新一代的人此刻都在听着收音机,他们知道,生命、世界还有未来,都在外面等着他们。
洛瑞尔睁开双眼,回忆仓促地离开了,但它带来的温暖感觉还在周围萦绕。她心满意足地伸了个懒腰,凝视着白嘴鸦在天空中的飞行轨迹。飞吧,小鸟。飞吧。完成学业之后,她也会成为这样自由的小鸟。她凝视着空中的鸟儿,直到它变成了湛蓝天空中的一个小黑点才眨了眨眼睛。她刚才所说的密谋是一项壮举,事成之后,父亲和母亲就会站在她的立场来看待问题,未来就会毫不拖泥带水地展现。
洛瑞尔的双眼湿润了,这是胜利的泪光。她扭头打量着家里的房子,看见自己卧室的窗户,她和妈妈种的紫菀,下面埋着那只名叫&ldo;警察&rdo;的可怜小猫。她看见砖墙上的缝隙,说起来真是难为情,她曾在那里给精灵们留过言呢。她脑子里浮现出很久以前的记忆,有小小的她在海边的池子里捡海螺的身影,有他们一家在奶奶的海边公寓里吃晚饭的画面。但这一切都像一场远去的梦,这座农舍是她所知的自己唯一的家。每天晚上,父亲和母亲都会坐在各自的扶手椅上,虽然洛瑞尔对扶手椅并没有多少好感,但她很喜欢这个场景。家里的墙壁很薄,睡觉的时候总能听见父亲母亲在隔壁低声碎语。而她只要一伸手,就能惊醒睡梦中的妹妹们。
离开后,她会想念大家的。
洛瑞尔眨了眨眼。她会想念大家的‐‐这个念头飞快地掠过心头,然而却是沉甸甸的,她心里像是塞了块石头。虽然妹妹们还借着自己的衣裳没还,虽然她们弄断了她的口红,刮花了她的唱片,但她还是会想念她们的。想念她们的吵闹和热情,想念她们之间的口角和打闹嬉戏。她们像是一群小狗崽,在大家同住的房间内滚作一团。她们联起手来在外面战无不胜,大家对此都非常开心。她们是尼克森家族的姑娘,洛瑞尔、洛丝、艾莉丝还有黛芙妮,父亲开玩笑说家里成了女儿国。假期她们去看望奶奶,老人家却觉得这么多女儿太可怕了。
她听见远处的呐喊和尖叫,还有夏日里小溪的潺潺流水声。她心里传来一阵紧缩感,像是一根被勒紧的绳子。她能想象出大家此刻的模样,就像一幅幅年代久远的肖像画。女孩们把裙子扎在短裤里,在树荫下追逐嬉戏。洛丝跑到岩石上的安全地带,用一根蘸了水的棍子在石头上写写画画,纤细的脚踝在水中摇摆。艾莉丝身上湿透了,非常恼火。一头鬈发的黛芙妮在一旁哈哈大笑。
带格子图案的野餐垫此刻肯定被平放在长满青草的岸边,她们的母亲弯腰站在齐膝深的溪水中,放刚叠好的小纸船扬帆起航。那是溪流的拐弯处,水流是最急的。父亲肯定在一旁观看,他的裤腿卷起来,嘴里叼着一根香烟。洛瑞尔能够清楚地想象出父亲现在的模样,他肯定带着那副惯有的温和又迷惘的表情,好像不相信自己能有在此时此刻置身此地的好运气。
在父亲脚边上戏水、尖叫和欢笑,并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去捞取母亲放逐的船儿的那个,肯定是家里的小男孩,他是大家伙儿的心肝宝贝。
小男孩当然也有名字,他叫格拉尔德,但家里没人这样叫他。格拉尔德是大人的名字,他还那么小。他今天已经两岁了,但小脸儿还是圆圆的,一笑就露出两个酒窝,一双调皮的眼睛忽闪忽闪,双腿肉乎乎的,十分讨人喜欢。洛瑞尔经常忍不住想捏上一把,又怕下手太重捏疼了他。家里人都争着想成为小男孩最爱的人,大家都说自己才是他的最爱。但洛瑞尔知道,小男孩脸上的笑容大部分是因为她这个大姐姐。
洛瑞尔竟然会错过他的两岁生日,这怎么可以?在即将和比利开溜的关键时刻,她在树屋里躲了那么久,她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洛瑞尔皱了皱眉,内心的自责让她感到一阵燥热,不过想到和比利离开的决心,很快便镇定下来。她会弥补这一切的‐‐她打算从树屋里爬下来,去厨房拿上蛋糕刀,然后直接去小溪边。她会是一个乖巧的女儿,是无可挑剔的大姐。要是能在十分钟内做完这一切,她肯定会在内心的表扬册上给自己好好记上一笔。微风吹在她被太阳晒黑的双脚上,暖暖的。她行动起来,双脚飞快踏上楼梯最上面的那级阶梯。
洛瑞尔后来一直在想,那天,自己若是再慢一些的话,结局会不会不同?她若是再小心些,整件可怕的事情或许能就此改变。但世上没有后悔药,所以事情还是按照原来的轨迹发展。她当时很着急,所以后来发生的事令她非常自责。但那时候,她根本无法控制自己,之前她有多渴望独处,那时候她就多想跟大家在一起,享受热闹的时刻。近来,她的心思就像格林埃克斯农场塔楼上的风向标一样摇摆不定,一会儿一个主意。这种感觉很奇怪,有时甚至很吓人,但也有几分刺激的味道,就像是在海边晃晃悠悠地骑车一样。
这种情况下也很容易受伤‐‐比如这时候,她迫不及待地想加入小溪边的生日聚会,膝盖在树屋的木地板上磕了一下。伤口很疼,她皱着眉头低头看见鲜血流了出来,红得触目惊心,只好折回树屋检查伤口。她一动不动地坐着,看着鲜血从膝盖渗出来。她一边咒骂自己粗心大意,一边担心比利会不会留意到这个丑陋的大伤疤,自己又该怎么遮掩它。这时候,灌木丛那里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声音沙沙簌簌,像是风吹过树叶的响动,但其中还夹杂着别的声音。这声音立马引起了她的注意,她从树屋的窗户往外瞄了一眼,看见巴纳比在宽敞的草地上溜达,光滑的耳朵耷拉在脑袋旁,像两只天鹅绒做的翅膀。母亲穿着自己缝制的夏裙,跟在后面不远的地方。她稳稳当当地抱着小男孩,大步迈过草地,朝花园走来。弟弟穿着一套连体裤,天气炎热,光着一双小脚丫。
尽管母女俩还隔着一段距离,但一阵轻风吹来,母亲嘴里哼的小调清晰地传到洛瑞尔耳中。家里每个孩子都听她哼过这首歌。母亲的手指爬过弟弟的肚子,抚弄着他的下巴,他于是高兴地笑起来,大声喊着:&ldo;还要,还要!&rdo;母子俩的注意力全在彼此身上,阳光洒满草地,他们的身影充满了田园之美。洛瑞尔看见母亲和弟弟亲密互动,心里既感动又因自己不在而略感嫉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