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do;我根本不是这个意思!&rdo;杜大爷焦急地说。
&ldo;你不是这个意思是什么意思?麻叔问。
杜大爷说:&ldo;老董同志反复交代不能让它们趴下尤其不能让双脊趴下对不对?
一趴下伤口就要挣开对不对?伤口挣开了就好不了对不对?可它们就想趴下,我牵着它们它们都要往下趴,我一离开它们马上就趴下了。&rdo;
麻叔道:&ldo;那你就不要离开嘛!&rdo;
杜大爷说:&ldo;那我总要回家吃饭吧?我不去陪着老董同志吃牛蛋子总得回家吃块地瓜吧?再说了,生产队里那十三头母牛总得喂吧?我也总得睡点觉吧?……&rdo;
&ldo;明白了明白了,你什么也甭说了,党不会亏待你的。&rdo;麻叔在院子里大声喊,&ldo;罗汉,给你个美差,跟杜大爷遛牛去,给你记整劳力的工分。&rdo;
麻婶将牛蛋子下到油锅里。锅子里吱吱啦啦地响着,臊气和香气直冲房顶。
&ldo;罗汉,你听到了没有?&rdo;麻叔在院子里大叫。
麻婶悄悄地说:&ldo;去吧,我给你留出一碗,天黑了我就去叫你。&rdo;
我起身到了院子里,看到红日已经西沉。
杜大爷将牛们交给我,转身就走。我追着他的背影喊:&ldo;大爷,您快点,我也没吃饭!&rdo;杜大爷连头也不回。
我看看三头倒了血霉的牛。它们也看着我。它们水汪汪的眼睛里流露出深刻的悲哀。它们这一辈子再也不用往母牛背上跨了。双脊还算好,留下了一群后代;两个鲁西就算断子绝孙了。我看到它们的眼睛里除了悲哀之外,还有一种闪闪发光的感情。我猜想那是对人类的仇恨。我有点害怕。我牵着它们往前走时,它们完全可能在后边给我一下子,尽管它们身负重伤,但要把我顶个半死不活还是很容易的。
于是我对它们说:&ldo;伙计,今日这事,你们可不能怨我,我们是老朋友了,去年冬天,冰天雪地,滴水成冰,我们在东北洼里同患过难。如果我有权,绝对不会阉你们……&rdo;在我的表白声中,我看到牛们的眼里流露出了对我的理解。它们泪水盈眶,大声地抽泣着。我摸摸它们的脑门儿,确实感到非常同情它们。我说:&ldo;鲁西,双脊,为了你们的小命,咱们还是走走吧。&rdo;我听到鲁西说:&ldo;蛋子都给人骟了去,活着还有什么意思?&rdo;我说:&ldo;伙计们,千万别这样想,俗话说得好,&lso;好死不如赖活着&rso;,咱们还是走吧……&rdo;我拉着牛们,沿着麻叔家的胡同,往河沿那边走去。
我们一行遛到河边时,太阳已经落山,西天上残留着一抹红云,让我想起双脊后腿上那些血。河堤上生长着很多黑压压的槐树,正是槐花怒放的季节,香气扑鼻,熏得我头晕。槐花原有两种,一种雪白,一种粉红,但它们现在都被晚霞映成了血红。
我牵着牛们在晚霞里漫步,在槐花的问香里头晕。但我的心情很不愉快。牛比我更不愉快。我时刻挂念着麻婶锅里的牛蛋子。那玩艺儿尽管臊一点,但毕竟是肉。
而我还是在五年前姐姐出嫁时偷吃了一碗肥猪肉。我不愉快因为吃不到牛蛋子,牛不愉快恰恰是因为丢了牛蛋子。我们有那么点同病相怜的意思。
暮色已经十分地苍茫了,杜大爷还不见踪影。我跟这个老家伙共同放牛半年多,对他的恶劣品质十分了解。他经常把田鼠洞里的粮食挖出来,装进自己的口袋,他还说要把他的小女儿嫁给我做媳妇,骗得我像只走狗一样听他招呼。他家紧靠着河堤那块菜园子里,洒满了我的汗水。那园子里长着九畦韭菜,每一茬都能卖几十元钱。春天第一茬卖得还要多。想着杜大爷家的菜园子,我就到了杜大爷家的菜园子。
园子边上长着一圈生气蓬勃的泡桐树,据说是从焦裕禄当书记的那个兰考县引进的优良品种。那九畦韭菜已有半尺高,马上就该开镰上市了。我一眼就看到杜大爷正弯着腰往韭菜畦里淋大粪汤子,人粪尿是公共财产,归生产队所有,但杜大爷明目张胆地将大粪汤子往自留园里淋。他依仗什么?依仗着他大女婿是公社食堂里的炊事员。他大女婿瘦得像一只螳螂。据说前几任炊事员刚到公社食堂时都很瘦,但不到一年,身体就像用气吹起来一样,胖得走了形。公社书记很生气,说食堂里的好东西全被炊事员偷吃了。所以那些很快胖起来的炊事员都被书记给撵了,惟有杜大爷的女婿干了好几年还是那样瘦,书记就说这个炊事员嘴不馋。杜大爷私下里对我说,其实,他这个瘦女婿饭量极大,每顿饭能吃三个馒头外加一碗大肥肉。啥叫肚福?杜大爷说,我那女婿就叫肚福,吃一辈子大鱼大肉,没枉来人世走一趟。我满腹牢骚,刚想开口喊叫,就看到杜大爷的小女儿,名叫五花的,挑着两桶水,从河堤上飘飘扬扬地飞下来了。
杜大爷就是将她暗中许配给了我,我也围绕着她做了许许多多的美梦。有一次我从麻叔的衣袋里捡了两毛钱,到供销社里买了20块水果糖,我自己只舍得吃了两块,将剩下的18块全部送给了她。她吃着我送的糖,乐得格格笑,但当我摸了她一下胸脯时,她却毫不犹豫地对着我的肚子捅了一拳,打得我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她说:&ldo;毛都没扎全的小东西,也想好事儿!&rdo;我越想越感到冤枉,白送了18块水果糖,还挨了一个窝心拳。全世界再也找不到比我更傻的人了。我哭着说:&ldo;你还我的糖……还我的糖……&rdo;她啐了我一脸糖水,说:&ldo;拉出的屎还想夹回去?送给人家的东西还能要回去?&rdo;我说:&ldo;你不还我的糖也可以,但你要让我摸摸你!&rdo;她说:&ldo;回家摸你姐去!&rdo;我说:&ldo;我不想摸我姐,我就想摸你!&rdo;她说:&ldo;你说你这样一丁点大个屁孩子,就开始耍流氓,长大了还得了?&rdo;我说:&ldo;你不让我摸就还我的糖!&rdo;她说:&ldo;你这个熊孩子,真粘人!&rdo;她往四下看了看,低声说:&ldo;非要摸?&rdo;我点点头,因为这时我已经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了。她隐到一棵大槐树后,双手按着棉袄的衣角,不耐烦地说:&ldo;要摸就快点。&rdo;我战战兢兢地伸过手去……她说:&ldo;行了行了!&rdo;我说:&ldo;不行。&rdo;她一把推开我,说:&ldo;去你的吧,你已经够了本了!&rdo;她说:&ldo;今晚上的事,你要敢告诉别人,我就撕烂你的嘴!&rdo;我说:&ldo;其实,你爹已经将你许给我做老婆了。&rdo;她愣了一下,突然捂着嘴巴笑起来。我说:&ldo;你笑什么?这是真的,不信你回家问你爹去。&rdo;她说:&ldo;就你这个小东西?&rdo;
我突然想起麻婶讲过的一个大媳妇小女婿的故事,就引用了故事中的几句话,我说&ldo;秤砣虽小坠千斤,胡椒虽小辣人心,别看今天我人小,转眼就能成大人!&rdo;她说:&ldo;这是谁教你的?&rdo;我说:&ldo;你甭管。&rdo;她说:&ldo;那好,你就慢慢地长着吧,什么时候长大了,就来娶我。&rdo;讲完这话她就走了。
这件事过去不久就发生了一件让我痛苦不堪的事。说好了等我长大娶她的杜五花竟然跟邻村的小木匠定了婚。小木匠个头比我高不了多少,他龇着一口黑牙,头上生了七个毛旋,所以他的头发永远乱糟糟的。这家伙经常背着一张锯子一把斧头到我们村里来买树。他的耳朵上经常夹着一支铅笔,很有风度。我猜想杜五花很可能因为他的耳朵上夹铅笔才与他定婚。杜五花定婚那天,村里很多人围在她家门口,等着看热闹。我也混迹其中。我听到那些老娘们儿一起议论,说老杜家的闺女个个胖头大脸,所以个个都是洪福齐天。老大嫁给公社的炊事员,天天跟着吃大鱼大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