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段话说完,之贤想着从前跟济仁相处的那些日子,心中怅然不已,再一次抚棺大哭一场。接着他讨了孝服换上,和润三克俭他们站成一排,开始恭恭敬敬为济仁守灵,来了吊唁的人,一样的磕头下礼,俨然就是董家的子孙。
一日由王掌柜带领,来了绸缎店里大小十多个伙计,排成一溜,在济仁灵前磕头。事毕,王掌柜把心碧请到一边,吞吞吐吐说:&ldo;有件事,我思来想去,还是该告诉你……&rdo;
心碧打断他的话:&ldo;不就是济仁交给你的那个木匣子吗?&rdo;
王掌柜惊诧道:&ldo;你都知道了?&rdo;
心碧缓缓地说:&ldo;我猜也能猜得出来。那木匣子我是见过的。&rdo;又说,&ldo;济仁的脾气我也知道,他做事一向喜欢留后手,那天我一见那木匣子抱在你怀里,我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rdo;
王掌柜脸上渗出汗水,说:&ldo;董太太,那匣子,我还是交给你吧。&rdo;
心碧仰起脸来:&ldo;这怎么行?济仁走前既交待了你,总是有他的筹划思虑,总是比我们想得周全。其实这也好,剩下我们孤儿寡母,过日子只有出的,没有进的,有多少钱放在家里会不被用掉?到哪一天穷得要去讨饭,那时候你老王就是我们的救星了。&rdo;
一番话,有软有硬,说得王掌柜诚惶诚恐。他不住地嘟嚷着:&ldo;哪里会是这样,哪里会是这样。&rdo;
心碧轻轻叹口气:&ldo;我也巴望不是这样呢。到我哪天闭眼之前,这匣子里的东西还不必动用,才真的是阿弥陀佛。&rdo;
说着,她把王掌柜扔在那里,又赶着去接待下一拨吊唁的人。
出殡的那天,时令已经入伏,厚厚的孝服穿在身上,眨眼工夫后背就湿了一片。家里唯一的电风扇搬到灵堂里,开足了风力对着门口可劲儿吹,还是吹不去人们身上那股难闻的汗味。
一大早,赶来送殡的人已经把丧棚里、灵堂里、客厅里以及角角落落里挤得满满腾腾。黄包车从街口一直排到闸桥。冒银南和钱少坤钱县长都来了。冒银南匆匆在济仁灵前拜了拜,就告辞先走,说要回去准备接棺材的茶桌。钱少坤为从前的那桩事对心碧怀了怨恨,怨恨里却又没来由地夹杂了对她的敬畏和爱慕,以及男人天生的对漂亮女人的觊觎,内心这份情绪便十分复杂。见了心碧,他摆出一副伤痛的样子,先是对济仁的去世说几句哀悼的话,然后眼盯着心碧,轻声说一句:&ldo;你瘦多了。&rdo;心碧当了众多客人的面,不好发作,只得装没听见,转身从人堆里把济安找出来,叫他陪着县长说话。钱少坤自觉无聊,应付几句,也就借故告辞。
一应出殡前的程序完毕,棺材由雇来抬棺的人系妥绳子,快要上肩时,横刺里却又杀出个程咬金‐‐绮凤娇披头散发从门外冲进来,哭喊一声:&ldo;济仁你好狠心,你把我娶来就扔下了!&rdo;劈头朝棺材角上撞去。好在执事的人见惯了这些场面,反应极其敏捷,一纵身扑上前,劈手将绮风娇拉住,才避免了又一桩祸事。
原来这些日子心碧顾着绮凤娇刚刚生养,见不得风,流不得泪,总叫她独自在六角门院子里呆着,不让她见客,也不派她做事。绮风娇闲闷得厉害,倒起了疑心,以为济仁一死,心碧便拿她当了外人。又想到自己年纪轻轻,没了丈夫,唯一的女儿还是个私生女,就是养大了也会叫人瞧不起。当家的心碧儿女成群,且又极有心计,日后自己在这个家里怕是很难生存的。想着想着,不由得万念俱灰,一时控制不住绝望的情绪,演成上面那一幕戏。
绮凤娇被执事的抓在手里,仍旧乱蹦乱跳,哭嚎不止。那边和尚、尼姑、道士三个班子已经乐声大作,诵经声四起。有人手里捧着瓦盆子喊:&ldo;孝子呢?孝子呢?&rdo;就有人从人堆里捉住泥鳅般钻来钻去的克俭,把瓦盆子往他手里塞。执事的在这当口有许多事情要照料,不住地用眼睛向心碧请示,意思是拿绮凤娇怎么办?心碧皱皱眉头,唤出桂子和兰香,叫她俩把绮凤娇一左一右地挟了,不管她怎么挣扎,无论如何要把她弄回六角门里去。又想着家人当中克勤是晚辈,且身高力大,叫他留下来守候绮凤娇最为合适。心碧便匆匆找到克勤,如此这般地说了几句,关键的关键是不能让她做出上吊抹脖子的骇人事情来。岂料克勤竟是十分乐意接受这个差事,拍着胸脯请伯娘放心。
七七八八一通混乱,棺材终于在一片撕心裂肺的哭嚎声中起杠,缓缓抬出大门。此时的心碧竟顾不上悲伤,忙前忙后应付着那些想都想不到的大小杂事,只盼着平平安安把这一天打发过去才好。
一路上,早有亲族好友们做了准备,在家门口摆了桌子,设了座椅,泡了茶,置了各色茶食盘子,等着给济仁&ldo;添茶&rdo;。棺材抬到这里一律要停下来,死者叨扰人家茶点的时候,心碧、心锦、润玉、克俭和济民济安就要在人家门口行礼拜谢,焚烧纸锞,给抬棺的和帮忙的每人包一个银钱封儿。而后队伍又一次浩浩荡荡起行。
冒银南清早匆匆露一个面,说是要回家准备茶桌的,此刻远远就见他家门前用竹竿和白纸糊了一个不小的牌楼,银南、独妍、之贤兄弟三个都毕恭毕敬在牌楼下站着,旁边摆茶食的桌上,更是糕点水果色色齐全,显见得比一般人家丰盛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