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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第1页)

铜顺爹的尸体还停在他屋子里,摆了好几天了。大概是因为修炼梅山术的缘故,虽然没采取防腐措施,尸体倒无异味,也不肿胀。只是他那张团团脸上再没有笑容,一大块紫色疤痕扑在脑门上。村里人讲,铜顺爹看到水被搞坏了,溪里的鱼全部翻白,气得手脚发抖,也不跟家里人说,戳着根拐杖,一个人上山去找锰矿老板讲理。据锰矿老板的说法,铜顺爹三句话不对路,就抡起拐杖打人。他往旁边一躲,铜顺爹用力过猛,桩子也不稳,就滚到坡下去,撞在块大青石上,当时就没了气。铜顺爹的家人则认为铜顺爹是被推下去的,去派出所报了案。所里来了两个警察,看了几眼,草草询问了一番,便断定铜顺爹是自己失足摔下去的。他们不敢跟警察争论,只有再去找锰矿老板。这老板叫郑元宝,是外县人,口气很硬,他声明,出于人道主义的立场,可以赔三千元,要就要,不要就尽管到县里去告。被他的架势骇住了,铜顺爹的家人撤了回来,找新任村支书霍铁开商量。叹了口气,霍铁开告诉他们,这开锰矿的事,属于县里的招商引资项目,官司打到县里,领导只会扯偏架,帮那个姓郑的。这郑元宝还养了批打手,又喂了两条大狼狗,要找他硬拼,只怕占不了便宜,搞得不好还要被他打顿饱的,不划算。

铜顺爹的家人无法可想,男的女的都哭起了鼻子,村里人听到了,无不恻然。铜发爹知道这事,却仰天长笑,说,霍铜顺死得好,死得硬桩,没太丢他的脸。他是快八十岁的人了,须发皆白,还养了百来只鸭子。这锰矿一开,溪水都变成了暗红色,那些鸭子再也不敢下水,只在岸边掘蚯蚓吃。蚯蚓没有小鱼小虾那样好找,眼见得一只只都掉了膘。铜发爹却不着急,照旧喝他的酒。虽然老了,他一口气还能灌下半斤。这酒灌下去,他的豪气立刻冲得比北坪的任何一座山还要高,跳起脚来指着天一顿好骂:骂如今的世道怎么就变得这样龌龊,不讲仁义,专论钱财,把人心都搞坏了。骂乡里的干部一个个恶得像老虎豹子,还当不得过去的地主;地主还晓得体恤长工,现在的干部只把农民往死里踩。骂现在的人又贪又蠢,砍树是整座山整座山地砍,不晓得留种,打鱼是用雷管炸,连指头大的小鱼也不放过,根本就没有个长久的打算。最后他声明自己不想活了,要豁出去干一场。村里人听到了,只当他在讲醉话。铜发爹也真有点醉了,钻进鸭圈旁的土砖屋,倒在稻草铺上呼呼大睡。第二天十点多钟,他还在睡觉,锰矿山上却发生了一件大事:郑元宝被人杀死在床上,头被砍了下来,扔在山坡下的乱石中。县里马上迅速出动警力,县委的崔书记亲自做了指示:要尽快破案,消除负面影响。全村所有的人都被轮番提到乡派出所审问,有的还挨了私刑。到底是县里的公安,打起人来级别也高:他们用湿毯子包住审问对象,然后放肆地用警棍猛打,打完后看不到伤痕,被打的农民只能把苦水往肚子里咽,可以说是一点负面影响也没有。但这种打法最容易导致内伤,被打的人往往要吃上半年的中药,有的甚至是再也干不了重农活。虽然手法如此毒辣,却逼不出杀人凶手来。公安局长大伤脑筋,最后只有向市局申请支援,请了一位刑侦专家来。

该专家曾多次破获大案要案,道行高深。他了解到郑元宝睡觉的时候,屋前屋后都有狼狗在看护,而那夜却没人听见狗叫声,便立刻对狼狗进行了解剖。结果显示,狼狗的胃中和血液里并没有药物成分。专家虽然是城里人,平时却喜欢研究乡间民俗,他晓得湘西南属于梅山文化覆盖区,梅山文化是巫文化的一种,有许多古怪的门道。这两条狼狗既然找不出被下药的痕迹,那就只有一种解释:它们被某种法术给镇住了。从这个思路下手,专家开始暗中调查霍家村到底有谁懂得巫术,最后锁定了两个重点怀疑对象:我二伯和铜发爹。二伯是木匠,精通鲁班术。铜发爹则是梅山术的传人。本来还有个当过师公的堂生爹,作法是其本行,但他患了糖尿病,病得只剩下把骨头,正所谓自身难保,不可能去杀人,所以被排除在外。一开始专家偏向于做案对象是我二伯,因为铜顺爹也懂梅山术,为何却把自己搞死了?可见梅山术并不能断人首级。何况铜发爹跟铜顺爹结冤数十年,犯不着为他杀人报仇。倒是我二伯,跟铜顺爹关系一向不错,五十多岁的人了,还能运斧如风,嫌疑颇大。但二伯那天被邻村人请去做木工,夜间就睡在主人家,并没有出去过,有好几个人可以做证。而铜发爹,一个人住在溪边,除了那群鸭子外,谁也无法证明他那夜到底是在睡觉还是另有行动。专家把铜发爹请进派出所,同时派出两个警察把他的土砖屋和鸭圈翻了个底朝天,在他的稻草铺下翻出一把短刀。将短刀和死者的伤口切痕一印证,证明就是凶器。证据摆到了铜发爹面前,他既不惊讶,也不恐惧,很爽快地就交代了作案过程:那晚他假装喝醉了酒,半夜里用稻草包住赤脚,走到矿山上把人杀了,又回来睡下。专家问他没打火把,也没用手电,怎么看得清路?铜发爹说练梅山术的人,夜里要是看不清东西,那就是白练了。专家又问他到底用什么办法避开那两只狼狗。铜发爹轻蔑地一笑,说,我要它们不叫,它们敢叫?看着他白胡子一抖一抖的,专家觉得心里不太好受,说,你年纪也这么大了,晓不晓得自己在犯罪?铜发爹声音马上高了起来,说专家的话大错特错。他姓郑的为了发财,挖山开矿,是泄了地气;把水搞臭,害得村里人没水喝,是违反了天理。自己杀了他,是替天行道,怎么是在犯罪?专家默然良久,最后问,还有件事我不明白,你怎么不把刀丢掉,还要带回来干什么?铜发爹眼睛睁得老大,那是我兄弟的刀,我怎么能丢掉?专家很奇怪,兄弟,莫非是霍铜顺的刀?铜发爹猛摇脑袋,是铜耀,霍铜耀,你晓得吗?专家颇为茫然,他要搞清霍铜耀的身份,只有听铜发爹把铜耀爹的传奇故事讲了一遍,听得连连点头,感叹再三。最后铜发爹说,反正我也是要死的人了,还告诉你件事,霍铜族就是我杀的。我手上有两条人命,算我赚了。说完后他仰天大笑,声音震得派出所审讯室的墙壁嗡嗡作响。在他面前,专家垂首无语。他走出审讯室,吩咐公安,把铜发爹带回了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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