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do;他能回答什么话呢?他准无言以答。&rdo;亨利几乎在不知不觉中穿越了巴黎城,来到迪布勒伊的房前。他在平台上停了片刻,以便使心脏的激烈跳动平静下来。此时,他还没有十分的把握能肯定嘴里可以说出清晰的声音来。
&ldo;我可以跟迪布勒伊谈谈吗?&rdo;亨利问道。他为自己的声音感到诧异,这声音竟十分正常。
&ldo;他不在家。&rdo;伊维特说,&ldo;家里没有人。&rdo;
&ldo;他什么时候回家?&rdo;
&ldo;我不清楚。&rdo;
&ldo;我等着他。&rdo;亨利说。
伊维特让他进了那间书屋。也许不到天黑迪布勒伊回不了家,再说亨利有许多事情要做。可对亨利来说,除了迪布勒伊之外,诸如《希望报》、革命解放联合会、特拉利奥、吕克等等全都已不复存在。打从他爱上了波尔的那个古老春天以来,他从未像现在这样强烈地需要某个人的出现。他在平时常坐的那把扶手椅上坐了下来,可今天,这里的家具、书籍无不在嘲弄着他:全是同谋!安娜推着小推车,送来火腿、色拉,朋友间开心地一起聚餐:纯粹是一出闹剧!迪布勒伊有的是盟友、门徒和工具,可没有一个朋友。他对别人是多么洗耳恭听!他讲起话来,又是多么洒脱!可他早有准备,一有机会便朝你身上踏来。他热忱诚挚,笑容可掬,目光迷人,可这一切只是反映了他对整个世界不可抑制的私心。(&ldo;他完全清楚我对这份报纸是多么爱惜!可他却从我手中夺了过去!&rdo;)也许就是他出谋划策,让萨玛泽尔取代吕克的。他一再劝告:去见见特拉利奥。这样一来,他就隐蔽了自己,在暗中给特拉利奥下指令。&ldo;一个阴谋,一个陷阱。一旦落入圈套,我如何摆脱?在萨玛泽尔和倒闭这两者之间,我应该选择前者,对此他准会大吃一惊。&rdo;亨利在寻找激烈的措辞,准备冲着迪布勒伊宣布自己的决定。然而,这滔滔怒火激不起任何精神。相反,他感到精疲力竭,甚至隐隐约约地感到害怕,感到羞辱,仿佛经过数小时搏斗之后,有人刚刚把他从流沙中救起。门咣当一声,亨利的指甲深深地嵌入座椅的扶手:他绝望地希冀能让迪布勒伊分担这后者给他造成的恐惧。
&ldo;您等我很久了吧?&rdo;迪布勒伊边问边朝他伸过手去。亨利机械地握了握手:还是昨天那同一只手、同一张脸。即使心里有谱,也难以看透这副面具。他嗫嚅着说:
&ldo;不太久。我必须跟您谈谈,一刻也不能拖。&rdo;
&ldo;出了什么事?&rdo;迪布勒伊问道,那假作关切的声音,惟妙惟肖。
&ldo;我刚从特拉利奥那儿来。&rdo;
迪布勒伊脸色骤变,&ldo;啊!成了?您再也坚持不下去了?特拉利奥有否作难?&rdo;他声音急切不安地问道。
&ldo;我明白了!您口口声声向我保证,他准备无条件支持《希望报》,可他非要我找萨玛泽尔合作。&rdo;亨利死死盯着迪布勒伊,&ldo;听说您知道这事。&rdo;
&ldo;我7月份就知道了。&rdo;迪布勒伊说,&ldo;于是,我马上到别处去弄钱。我以为莫瓦纳就要给我资助,他差不多已经答应我了。可我方才去看他,他刚旅行归来,看来再也不像当初那样坚决了。&rdo;迪布勒伊不安地看了看亨利,&ldo;您还能支撑个把月吗?&rdo;
亨利摇摇头:&ldo;不行。您为什么不事先告诉我一声?&rdo;他愤怒地问道。
&ldo;我一直指望莫瓦纳。&rdo;迪布勒伊说。他耸了耸肩膀,&ldo;我事先也许是该跟您通个气。可您知道我向来不愿承认失败。您陷入这般困境,完全是我的过错,我发誓要让您摆脱出来。&rdo;
&ldo;您说是7月份,可特拉利奥断言他从来没有承诺给我们以无条件的支持。&rdo;亨利说。
迪布勒伊忿忿地说:&ldo;4月份,谈的只是报纸的政治路线问题,他是完全同意的。&rdo;
&ldo;您给我的保证实在过头了。&rdo;亨利说,&ldo;特拉利奥在任何领域都不会白白介入的。&rdo;
&ldo;啊!听着,就4月份的情况来说,我没有任何值得责备的地方!&rdo;迪布勒伊说,&ldo;我当时曾劝你马上亲自去和特拉利奥谈一谈。&rdo;
&ldo;可您当时跟我说话时那么自信,让人觉得去谈也是白搭。&rdo;
&ldo;我只是谈了我的想法,谈了我是怎么想的。&rdo;迪布勒伊说,&ldo;我可能错了。谁也不可能永远不出错误。可我也没有强迫您相信我的话。&rdo;
&ldo;您通常可不会错到这般明显的地步。&rdo;亨利说。
迪布勒伊忽然微微一笑:&ldo;您是什么意思?是说我存心对您撒谎?&rdo;
这话从他自己的嘴里说了出来,只需以一&ldo;是&rdo;字相答,这不费吹灰之力。可是,实在难以启齿,在这副笑盈盈的面孔前,在这间书房里,实在说不出口。&ldo;我怀疑您把自己的欲望当成了现实,而毫不顾忌我的利益。&rdo;亨利克制住自己的声音说道,&ldo;特拉利奥拿钱,至于什么条件,这于您来说根本无所谓。&rdo;
&ldo;我也许是把自己的欲望当成了现实。&rdo;迪布勒伊说,&ldo;可是,我向您发誓,要是我当时对特拉利奥的盘算有丝毫怀疑,我就会让他连同那几百万法郎见鬼去。&rdo;
他的话声充满着令人心动的热忱,可亨利还是不能信服。
&ldo;我今晚找特拉利奥谈谈去,&rdo;迪布勒伊说,&ldo;也找萨玛泽尔谈谈。&rdo;
&ldo;这无济于事。&rdo;亨利说。
啊,话不投机。要把心里想的高声说出来,这谈何容易。&ldo;一个阴谋!&rdo;这话突然显得那么过分,几乎到了疯狂的地步。当然,迪布勒伊绝没有搓着双手自言自语说过&ldo;我策划了一个阴谋&rdo;。倘若亨利胆敢冲着他骂出这个字眼,那迪布勒伊说不定会笑得更凶。
&ldo;特拉利奥很难对付,但萨玛泽尔可以争取。&rdo;迪布勒伊说。
亨利摇摇头:&ldo;您争取不到他的。不,只有一个办法:我洗手不干了。&rdo;
迪布勒伊一耸肩膀:&ldo;您完全清楚您不能这样。&rdo;
&ldo;对此,您是会大吃一惊的。&rdo;亨利说,&ldo;可我一定要这样做。&rdo;
&ldo;您这样会毁了革命解放联合会。您要知道,对面的人会怎样幸灾乐祸!《希望报》倒闭了,革命解放联合会被清除!这够瞧的!&rdo;
&ldo;我可以把《希望报》卖给萨玛泽尔,到阿尔代什买家农庄。革命解放联合会决不会因此而有任何损害。&rdo;亨利忧楚地说。
迪布勒伊神情痛苦地看着他:&ldo;您恼火,这我理解。我有罪。我不该如此轻信特拉利奥,我在7月份就应该告诉您。可是,我将尽一切努力弥补这一切。&rdo;他的话声愈来愈恳切,&ldo;我求求您,别固执了,咱们一起去寻找办法,摆脱困难。&rdo;
亨利默默无语地打量着他。承认过错,这是巧妙之策,是减轻罪过的最好办法。可其中最严重的过错,迪布勒伊却避而不谈。实际上,他的过错在于无度滥用了他人的信任。他往往在要求您对友情作出牺牲的同时,假装给您以友谊,可事实上却一点也不给。必须对他明言:&ldo;您是在耍我,耍所有的人。为了追求真与美,您会不惜牺牲任何人。可所谓的真,是您内心所想,所谓的美,是您内心所求。您把整个宇宙视作您的创造,在人这个创造物与您之间无法相比。当您耍弄慷慨之举,也只是为了给您自己增添荣耀。&rdo;对他,还可以指责一千条,一万条。可是,这样一来,就不得不愤然关门离去,永远再别打开这扇门扉。&ldo;我必须这么做。&rdo;亨利思忖。关于报纸,不管他作出何种决定,他都该立即与迪布勒伊决裂。他站起身子,他看了看小推车、书籍、安娜的照片,不禁感到心软。整整十五个春秋,这间书房对他来说始终是世界的中心,是他温暖的所在。在这里,真理仿佛是可信的,幸福显得至关重要,保持自我又似乎是一种伟大的特权。他无法想象自己踯躅街头,身后的这扇大门从今以后向他永远关闭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