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钧直想着段昶本是太常寺的人,怎的又成了她的上司,听寿佺一解释,才知皇帝觉得四夷馆、会同馆两相分立,分别受翰林院和兵部管辖,人员冗余,接待外使时调度起来颇为不便,便将两馆合并为会同四夷馆,专设太常寺少卿一名提督。而太常寺在韩奉案中有数名少卿、寺丞落马,段昶又因锄奸扶正有功,一跃而上,越级擢为四品太常寺少卿,提督会同四夷馆。
八英所在,俱是要害。
看来皇帝,对这外事仍是颇为重视。
左钧直为段昶斟了茶。段昶盯着她起身动作,挺直高竖的领子将脖颈护得严严实实,宽松月白道袍并不束带,柔曼擦过乌木桌面上的细腻纹路。乌发高高束起,系着流云带,没有一根多余的发丝垂落,露出素净脸颊和白得几乎透明的耳垂来。
段昶神情颇有些令人难以捉摸,掩口咳了两声,&ldo;咳咳,左钧直,既然气色这么好了,这个公假,就提前结束了吧。&rdo;
左钧直瞅了他一眼,学着他的样子也掩口咳了两声,&ldo;咳咳,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啊。&rdo;
人总有犯懒的时候,不想入衙署办公,千古皆然,勤奋的小左姑娘也不例外。
这话说得有些玄,像是在委婉地告诉段昶:我看起来气色很好?其实我还生着病的!
然而聪明如段昶寿佺者,又怎么感觉不出来这是在皮里阳秋地骂段昶呢。
寿佺摒笑,段昶是个好脾气,吃了左钧直一个闷亏也不生气,干笑道:&ldo;活儿么,你干或不干,都在那里……&rdo;
这一回合算是打平。
段昶的父亲是钦天监监正,钦天监者,观天象、推节气、定历法。左钧直一番牵线搭桥,段昶和马西泰果然勾搭上了,阴阳四时、日月星宿……二人谈兴一发不可收拾。
寿佺拿了根筷子戳了左钧直一下,小声神秘问道:&ldo;《猖狂语》可看完了?&rdo;
这位大哥真是自己小说的死忠啊!左钧直心中哀叫一声,谨慎地点点头。
&ldo;两个结局都看过了?&rdo;
&ldo;呃,都看过了。&rdo;
寿佺一听她都看过,立马笑眯了眼。阅文是一大乐事,阅得好文有人异义相与析,更是一大快事。
&ldo;这次可是有趣极了。上册出后,大家都在揣测那燕国质子耶律昭觉和大秦国的女史忍冬姑娘最终结局如何,去年年底那癫语生写了个大团圆结局,大家读了,皆大欢喜。可前些日子,癫语生竟又把下册全部重写了!耶律昭觉回到故国,娶了魏国公主,燕、魏联合抗秦,忍冬心灰意冷,削发为尼,可不令人唏嘘。&rdo;寿佺絮絮叨叨说了一通,不解问道:&ldo;你觉得那癫语生为何要写两个结局?&rdo;
&ldo;……不是说因为第一本被盗印太多,才又重新写了么?&rdo;
寿佺摇头道:&ldo;我看不是。这本《猖狂语》,第一次写及诸国征战、国恨家仇,本就较前两部囿于个人爱恨、家族倾轧的《嘲哳曲》《呻吟赋》更加雄浑大气。初版的下册,沉稳中不失诙谐,悲苦中犹有情趣,山穷水尽,不灭个中希望。结局耶律昭觉与忍冬有情人终成眷属,大团圆自然人人爱看。然而再版的下册,太过残忍和真实,昭觉与忍冬之间情义再深,终究弥合不了燕秦两国之间的血仇天堑。看罢难免心中抑郁,久久难以纾解。所以听说这一本卖得并不好。若是为了打击盗印,癫语生何必辛苦写这样一个并不为世人喜闻乐见的结局。&rdo;
茶水微凉。数泡之后,茶味已经疏淡,左钧直却未让换新茶。
细瓷茶杯在细白指尖转了两圈,左钧直浅浅道:&ldo;心随境转。既是猖狂语,又何妨再猖狂一些。&rdo;忽而笑了下,偏头笑对寿佺道:&ldo;冒昧问偓仙兄一句,寿家乃北齐旧日大氏族大朝官,兄入天朝为臣,竟没有丝毫嫌隙么?&rdo;
寿佺坦然微笑:&ldo;说了钧直可能也不信,琴棋书画诗酒花,柴米油盐酱醋茶,样样我都关心。可这天下何人做主,我却不怎么关心。只要是贤君,姓明姓朱,有何干系?北齐南楚,本就是一家。要说这江山逐鹿,实乃权贵争利,争来争去,都是百姓遭殃。我惟愿世间太平,狼烟不起。&rdo;
左钧直缄默许久,方喃喃道:&ldo;若昭觉也能如偓仙兄这般看开放下……&rdo;忽又顿住不语。摇摇头,喝了口冷茶,望着马西泰道:&ldo;就像小时候看黑蚂蚁和黄蚂蚁打架,打得轰轰烈烈气壮山河,旁边过来条小狗,跑跑跳跳,踩死一大片。我天朝人坐井观天时已久矣,内斗纷频,却不知天外有天。&rdo;抬眼见寿佺凝神认真听她说
话,又觉得方才说得太深沉了些,笑道:&ldo;偓仙兄愿世间太平,狼烟不起。我愿天下大同,八纮一宇。&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