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国的宫城曾经是最宏大最华丽的,秦国的法律是最完备的,这些都是曾经,但是秦国的帝王,曾是这个世界上的唯一,直到现在也是。
嬴季每每读到书本上对那个人的记载,总是看不进去几眼,就扔到了一边,崔判官曾问她,这书上记载的可是曾经的那个人真实的样子?
嬴季抬头愣了许久,才轻声说道:“哪里有书会记载下来一个人真实的样子呢?”不管是再冷静的记录,只要是人写下来的,总会带有些许的情感偏私的,何况那个人。
他活着的时候没有人有勇气在他的身边记下来他所有的一切,他死之后,也没有人能够了解他所有的一切。
“那你觉得,怎么样的形容,才最跟他相像呢?”崔珏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问道。
嬴季想了好久,才低下头来叹了口气道:“我也不知道,时间已经过去太久了,说实话我连他的样子都想不起来了。”
“那你又凭什么觉得书上写的就是不对的呢?”
嬴季将地上的书捡起来放到了一边,目光盯着远方,也不知道她在看着一些什么,幽幽地说道:“我不知道啊,我只是清楚,他是统一天下的君王,是所有的人都应该仰慕的存在,是一个绝对成功的王者,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帝王。”
“很好,很好吗?”崔珏微微眯了一下眼睛,才问道:“那对于你来说呢?”
“我?”嬴季收回来目光,有些不解地看着崔珏。
“他是天下人的君王,那对你来说呢?”崔珏看着手里的文案,连头也没有抬地解释道:“他的君王之权,不会用到你的身上的吧,那对你来说,他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嬴季突然就沉默下来,那个人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君王,但是对自己来说,他却不一定是一个好的父亲,他是自己从小仰慕的人,也是自己不敢接近的严肃存在。
他是一个好的帝王,可她也只能这么说了,如果他是一个好的父亲,又怎么会在遗留之际从未在意过她的存在,如果他是一个好的父亲,又怎么会任由她在宫城内摔得头破血流,如果他是一个好的父亲,又怎么会,怎么会那样宠爱那个不学无术的哥哥,而不肯将那样的温柔分给她一点。
在看到那个黑衣男人,还有秦慎的时候,她甚至会去想,如果不是嬴政对于二世曾经过分的宠爱,她作为同出一脉的骨肉,又怎么会有一个死无葬身之处的下场。
但是有时候真的很遗憾,她并没有死也没有办法死,她直到现在也没有想清楚自己依然弥留,灵魂永远不败的原因,或许是死的时候过分痛苦的怨气,也许是曾经吞下的药丸,也许是其他什么原因。
她想不清楚,也没有其他的心情去想了,看着自己眼前不远处的那个黑色身影的男人,她不久前才在梦中回味过的痛苦,再次从指尖席卷而来。
那一年,咸阳城外,鲜血浸染的土地在阳光下带着让人觉得刺目和恶心的光芒,已经算不上是尸骨了,准确的说是肉糜,铺在这一片土地上,浸染着泥土的一个角落。
嬴季曼也曾是其中的一个,她躺在地上,双手被捆在不知道是木架还是铁板上面,一动也不能动,站在城墙上的那个人身上黑色绣着金色龙纹的衣衫随着他抚养大小的弧度在阳光下飞扬,红色的回字鼎云纹像是已经融入泥土了的血液的颜色。
耳边是曾经的至亲骨肉的哀嚎,谩骂,悲鸣,但是她只是抬头看着头顶的太阳,任由刺目的阳光刺入瞳孔之中,发出炫目的光芒,脑海中想着的却是为什么自己要被安排在这么靠后的位置呢?
这样的场景,父王在天上,会看到吗?
沾满了碎肉鲜血的滚石随着马蹄声一步步接近,嬴季曼微微斜过来头,扭头看着逼近的马蹄,心中却是意外地没有任何激动,不知道为什么,她像是早就知道自己会有这样的结局一样。
如果死在这个滚石之下,死在已经分不出谁是谁的血肉之中,连身体都不复存在的话,自己能在另一个世界见到父王吗?
如果能够再见到,如果能够在那个没有君王的地方再见到父王的话,她一定会在怯懦,她会上前给他行最虔诚最尊贵的礼节,会趴在他的膝前看他看的书,会向他哭诉十八哥哥踩死了她养的小鸟,会想要,叫他父亲,而不是父王。
她胡思乱想着,眼睛上撇,看到了离自己最近的那个人,就站在自己左手边几步远的地方,身上一样是黑色的衣衫,但是却没有任何的花纹,阳光太过刺眼,她看不到那个人的脸,只有一片灰黑色的轮廓。
马蹄在响彻,她看到那个人的衣衫下摆溅上了鲜血,明明是不显色的黑色布料,但是嬴季曼却分明看清楚了那像是甩出的墨汁一样的颜色,像是开在黑暗中的红梅,妖冶急了,那一刻,她分明看到了那个人脸上的笑容,比洒在尸骨上的阳光还要刺目,还要冰冷。
指尖上传来的疼痛在一瞬间就麻痹了她的大脑,她甚至感觉到自己的手掌陷入泥土然后消失,像是被一点点地绞碎,顺带着将灵魂也一起抽离出去一样。
——
嬴季握紧了一角的手突然传来了一片温凉的触感,不属于活人,但是却没有死者那样冰冷僵硬,手指被人握了一下,她猛然回过神来,所有欺压到身上的寒彻骨髓的悚然都在一瞬间撤去。
嬴季抬头看向身前的黑无常,后者已经将手收了回去,宽大但一样修长的手握上他腰间的短剑,哪怕在他的身后,她也能够想象到这个人冰冷的目光。
“想不到啊,小公主竟然有自己的护卫了?”
她听到了并不算特别熟悉的声音,抿了抿唇并没有说话,黑无常却是冷笑了一声,仰起头来说道:“什么护卫?这里可没有公主。”
“你不会不知道你身后那个姑娘的身份吧?那可是第一个帝王的公主啊。”赵高并没有把面前这个一身黑衣的男人放在眼里。
“是啊,不知道,都是两千年前的事情了,现在继续拿过来说,不觉得可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