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正运动着,突然听见外面传来喧哗的声音。丁外人吐了一口气,懒懒散散地说,啊,外面是什么声音。
盖主没有停止她的动作,嘴里含糊地说,不管那么多了,大概是少府太官令派人正往我们这边送饮食器具罢。你忘了,明天我要请霍光饮宴,特意向太官借了食具。
丁外人哦了一声,不再说话。但是外面声音越来越响,还夹杂着呵斥尖叫的声音。突然只听得殿门砰的一声被推开,接着有甲胄和兵器碰撞发出的尖利声音。一个浑厚的声音叫道,有诏书捉拿反贼。
盖主身体剧烈地抖了一下,腾地从丁外人身上跳了起来,慌慌张张地往身上披衣服,心里一阵巨大的恐惧袭来,完了,难道走漏了风声?她的脸现在比她头顶上的素纱帷帐还要白,她望着丁外人,想说什么,但喉头一阵嚅动,什么也说不出来。
丁外人的神色却异乎寻常的镇定,他穿好衣服,对着盖主惨笑了一声,我们的末日到了。
盖主脸上露出痛苦的神情。这时外面脚步杂沓,一个戴着两梁冠的使者突然从帷幔外窜了进来,他的身材高大,虬髯满颊,衣服上还有一片喷射状的血迹。盖主认识他,心里虽然大恐,却强自摆出长公主的架子呵斥道,田延年,你好大的胆子,竟敢随便阑入温室殿,不怕族灭吗?
田延年扬了扬手中的竹简,冷笑道,有诏书,派臣来温室殿系捕反贼,你听着:
制诏盖长公主:朕与公主为骨肉至亲,乃与他姓谋害社稷,欲伏兵杀大将军霍光,迎立燕王,亲其所疏,疏其所亲,岂不悖哉?朕自幼依附公主,恩情悃款,本不忍致公主于法。然为天下者,不可以私恩废公义,况公主又先背我也。呜呼,公主其自解!朕不能见公主矣。
盖主大骇,身子一软跌倒在地。田延年回头吩咐士卒,来人,给长公主敬酒。
一个戴着一梁冠的副使拿出酒壶,斟满一爵,跪在盖主面前,恭敬地说,请长公主饮酒。盖主魂飞魄散,将酒爵一推,酒泼在地上,跳起一道淡蓝色的火焰,一闪而灭。田延年把手背在身后,面无表情,道,长公主何必这样不肯合作,这杯酒是皇帝陛下特意颁赐的,长公主最好还是主动点,以免殃及宗族。
盖主尖叫道,你们这帮奸臣,伪写诏书,侵凌宗室。我要面见皇帝,我要面见皇帝!她嘶声裂肺的声音回荡在未央宫的上空,皇帝说了会永远保护我的,皇帝怎么会忍心杀他的同产姊姊,你们这帮万恶的奸臣……
田延年仰天叹了一口气,道,是公主先辜负了皇帝陛下的厚爱。来人,再劝公主饮酒。
两个士卒上前按住盖主,盖主披头散发,头上的金钗和簪珥凌乱,身上的衣服也满是褶皱。田延年皱了皱眉,还不动手?他低喝道。
那个副使身子一哆嗦,下定了决心,一手死死捏住盖主的鼻子,另外一手端着酒爵,将满满一杯鸩酒毫不费力地灌进了盖主的肚子里,然后松开了她。
盖主好像憋急的鱼一样大喘了几口气,心陡然从悬崖一下子跌到了谷底,她自知无救,撕裂着喉咙大声哭泣起来。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作为炙手可热的长公主,瞬间就从尊贵的云彩顶端坠落到了泥土之中。她前几天才和上官桀、桑弘羊等商量好了,预备明日请霍光赴宴,然后当堂宣布诏书将霍光斩首,没想到自己走到了霍光的前头。那老竖子真是狡猾,什么都瞒不过他的耳目。她趴在地下,两手狂抓着菱形青砖,泪水如雨点般倾泻,指甲都掉了,两手血迹斑斑。她渐渐能感觉到肠子在鸩酒的作用下翻滚所带来的苦楚,她抬起头,透过泪水的帘子,看见她一生中最爱的男人丁少君呆呆地坐在那里望着自己,更加心如刀绞。她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量,发疯地爬到丁外人的身边,抱着他的腿,泣道,少君,都是我害了你。不是为了能给你封侯,我又何必如此。她突然披头散发地转过头来,对着田延年尖声道,不,这些事他都不知道。你们不能害他,他可是一点都不知道啊。
田延年嘴角露出嘲笑,都快死了的人,还挂念着情夫。真是枉自尊贵了一世,被人卖了还不知道。如果不是这位丁外人,大将军恐怕就真遭了你的
毒手了。
盖主两眼失神地望着丁外人,由于毒酒带来的苦痛让她脸上肌肉扭曲,显得有些狰狞。她伸直手臂,指着田延年,对丁外人道,他……他说的是真的?真的是……是你出卖了我?为什么……
丁外人喃喃地念道,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绿池翻素影,青鱼戏莲间。愿得长相伴,欢觞终百年。
盖主喘了口粗气,道,原来你早知道……
你梦中说的,我知道是你杀了她。不过,你放心,我会陪伴你的。毕竟你对我是真的好,这世上再也没有一个人像你这样对我好了。他说着,嘴角露出一丝笑意,突然从袖中探出一柄匕首,噗哧一声插入了自己的胸膛,血液顺着血槽飞溅,喷射在盖主的脸上,热热的。丁外人嚯嚯叫了两声,两眼一翻,扑倒在地上。
盖主目睹此景,惨叫一声,伏在丁外人的背上,抱紧他,两泪涟涟,嘴里也喷出一口鲜血,气绝身亡。
第66章婴齐和刘病已(1)
与此同时,丞相征事任宫、丞相少史王寿、北军军正戴牛带着一队玄甲车骑驰围了夕阴街上的桑弘羊府邸,领头的两个士卒各撑着一枝长矛,上面顶着两个头颅。一个是斑白头发的老者,一个是四十岁不到的中年人。长安城中各个里门关得紧紧的,因为各里长都得到命令,长安街道已经被士卒封锁,十二个城门紧闭,里长必须约束自己所在里的百姓,不许外出。百姓们无不惊恐,只能偷偷倚在角楼上眺望街道,那两个挑在矛竿上的头颅,他们都认识,一个是左将军安阳侯上官桀,一个是车骑将军桑乐侯上官安。这两个炙手可热的外戚列侯,竟突然身首异处,这说明朝廷发生了极为可怕的事
件。当然,刚才已经有官吏们在巡行宣告,鄂邑盖长公主勾结上官桀父子和御史大夫桑弘羊谋反,想谋害大将军霍光,废黜皇帝,迎立燕王为天子,大逆不道,现在大部分已经伏诛。
桑弘羊听到奴仆报告说门外金铁交鸣,知道大事不好。他活了七十五岁,已经见惯了长安的杀戮,但这次轮到自己头上,仍不免感到悲凉。他站在楼上,听见鼓声大作,透过窗棂,看见任宫站在车上大声道,桑弘羊快下来受缚。皇帝有诏书,御史大夫桑弘羊阴谋倾覆社稷,发执金吾车骑将之阖家收捕,毋使一人走脱。旁边王寿也叫道,桑弘羊,给你一刻的时间,赶快出门受缚,否则我等要破门而入了。
楼上,侍女和家奴们都吓得跌坐在地,一点力气也没有。桑绯这时抱着女儿也跪在桑弘羊身边,簌簌发抖。桑弘羊从窗棂望见戴牛站在王寿身边,大为惊骇。他回转身对桑绯惨笑了一下,我真是老眼昏花了,没想到被戴牛这个竖子出卖,还连累了盖主。我死也不能赎回我的过错。
桑绯嚎啕大哭,她的女儿婉娈看见母亲伤心,也哭得满脸是泪。桑弘羊老泪纵横,他抱过婉娈,又将另一只手环住桑绯的肩膀,哽咽地说,绯儿,阿翁对不起你。你恨阿翁罢,阿翁本想让你们过得好点。其实阿翁已经这么大年纪了,就算不死,也活不了几年,本也不图什么,可是害得你们要跟着我一起断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