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do;我就知道这个女人会这样,都在病床前陪了她大半年了,让我给她买包烟的工夫,就等不了了,一个人走了。&rdo;说给我听,也像是说给他自己听。
&ldo;其实我一点儿都不难过,她年轻的时候喜欢作,抽烟喝酒熬夜,一点儿都不节制。明明身体里已经有了积水,她还哭着闹着要喝白酒,不给就闹,医生也拿她没办法。只要一喝酒,有了醉意,倒头就睡,好像身上的病痛也减轻了。&rdo;
&ldo;那,是不是也挺好……&rdo;我很尴尬。
一个过于冷静的儿子,一个过于个性的母亲,隔着两个世界,儿子对于记忆中的妈妈并不理解。
&ldo;是啊,挺好的,这辈子和她在一起,真是折腾死我了。小时候不管我,管我的时候就是打我一顿。我读书了,就给我一些钱打发我。和我爸离婚之后,长时间待在国外,换各种男朋友。好不容易见一次面就挑剔我这不好那不好,说我跟我爸学的。刚和她的新男友培养了一些感情,很快就告诉我分手了。这个女人,可能这辈子就是和我犯冲。&rdo;
叶欢说的这些,我大致也了解。叶欢在我们这群人中从小就更成熟‐‐如果成熟的定义是更沉默寡言更无所羁绊。
明明已经永远失去妈妈了,却感觉不到任何悲伤。叶欢此刻说出来的话更像是多年憋在喉咙里的感受,喷薄而出。
小学的时候,有同学在叶欢后面追着说他是父母离婚没有人要的小孩,如果是我早就冲上去和他们拼了,叶欢冷冷地看了一眼,头也不回往前走,说多了,同学们也自讨没趣了。好像他对于家庭变故这件事从未有过自己的感受。
也许早就知道自己并没有选择的权利,那又何必进行无谓的抗争。
叶欢说:&ldo;人生一定是公平的,如果老天给了你一个不算温暖的家庭,那他也给了你一副轻易就能感受到温暖的躯体。&rdo;
朋友陆续赶到,我对叶欢的担忧似乎显得有些多余,大家围在一起说说笑笑,叶欢又把妈妈从头到尾批判了一顿,就像妈妈仍在世一样,那种漫不经心像是真的早已放弃,又像是还不相信这是事实。
我有点儿出格地想,如果今天是我妈突然离去,我会是一种怎样的心情。想了不到一秒就觉得不寒而栗,立刻阻止自己不能这样想。换个角度去想:我对妈妈最深刻的印象是什么呢?
闭上眼睛,浮现出一张妈妈的脸,并不是微笑,而是十分烦躁的一张脸。
无论是在湖南家里,还是我在北京她在电话里,都是一副永远不变的语气。
她总是说:&ldo;你早上一定要吃早饭,必须要吃早饭,不吃早饭,就会死得比别人早!&rdo;我特别不耐烦,连&ldo;知道了&rdo;这三个字都不愿意说,直接说&ldo;放狗屁嘞&rdo;。
她总是说:&ldo;空腹千万不要喝豆浆,对胃非常不好。&rdo;我立刻反驳说:&ldo;怎么可能,如果这样那些生产豆浆机的工厂不是早就倒闭了吗?&rdo;明明人家宣传的就是早起一杯热豆浆,补充上午好能量啊。
嗤之以鼻。
她说:&ldo;手机充电的时候千万不要打电话,会漏电然后电死人的。&rdo;我斜着眼睛看着她,不知道她嘴里还能说出什么来。
她说:&ldo;起床之后,千万不能开自来水漱口,要放一分钟水,不然就会铅中毒。&rdo;我想我到底是有多容易中毒?!!
她说:&ldo;你一定要看我给你发的那些文章,能让你少走很多弯路,能提醒你很多事情。&rdo;可是我都已经34岁了,她还希望我少走弯路,我过去的人生在妈妈看来是有多坎坷呢。
她还说:&ldo;免税店的赠品千万不要拿,小心外国警察把你抓起来说你偷东西!&rdo;我说:&ldo;外国免税店的东西是带不走的,只能在海关取啊。&rdo;
她还说:&ldo;晚上睡觉前,一定要将门用各种方式反锁,不然坏人就会进来。&rdo;我说:&ldo;我知道了,你不用总是吓我。&rdo;
她最近说:&ldo;电子秤下面如果放了泡沫箱,你一定要离开。&rdo;我说:&ldo;我不买就是了,干吗一定要离开,它又不会爆炸。&rdo;
每次我跟我妈这样顶嘴之后,她都很生气,一方面生气我不听她的,另一方面生气她说不过我。
这些年我放假回家和她在一起的日子,我俩的相处模式基本是:相见愉快,我关心她,她漫不经心,我发现她生活的漏洞,我批评她,她开始关心我,用各种微信小知识关心我,我不想听,她觉得我不尊重她,我懒得理她,她难过,我们吵架、冷战,然后和好,直到我又开始关心她……进入无休止的循环系统……
我突然觉得有些难过,原来妈妈在我心里留下的全都是这些不够美好的回忆。我开始能理解叶欢为什么这样回忆自己的妈妈了,什么样的生活就会产生什么样的回忆,不怪他太举重若轻,只怪大家在能交流的时候只顾着表达自己的情绪,所以也只记得住对方的怒气。
工作人员过来通知叶欢,轮到他妈妈火化了,叶欢站起来,摆摆手不让我们跟进去。工作人员建议最好有几个朋友跟着,免得叶欢控制不住情绪。我们站起来,让叶欢走在前面。走了几步,叶欢回过头来苦笑着说:&ldo;你们放心吧,当初她住院的时候110斤,后来都瘦脱相了,只有60斤,我早就习惯了。无论她变成什么样,对我来说都一样。&rdo;
我不敢进去,远远地隔着玻璃看着叶欢。
叶欢站在焚化炉前,最后看了一眼自己的妈妈,呆呆地点点头,机械床便收回了焚化炉里。一秒,两秒,三秒,时间过得无比漫长。我看见叶欢拳头越攥越紧,身体微微发抖,两个朋友走过去扶住了他的胳膊。
焚化炉停止了焚烧,机械床再次出来,工作人员给了叶欢一把铲子,让叶欢自己去拾妈妈的骨灰。
叶欢使命般往前迈了一步,朝里看了一眼,僵住了一秒,然后哇地大喊一声瘫倒在了地上,那婴儿第一声般的啼哭,撕心裂肺。
我从未见过一个人像他哭得那么难过。在我们相识的三十年里,他总是嬉笑怒骂地对待着这个世界,不感兴趣的不置可否,感兴趣的议论两句,谁也想不到,几分钟前还信誓旦旦说自己没事的他,现在已经哭得像一滩烂泥,用眼泪就能浸化了自己。他哭得那么用力,似乎用上了三十多年的力气。
这时我才明白叶欢之前所有的表现,只是因为他还不相信妈妈已经离开。
以为只要自己不相信,有些事就永远不会发生……
他看着自己的妈妈从110斤,变成60斤,再变成铲子里的那几块小小的骨头……想想多年前被这骨头的主人生下来,想着从不会动手打他的妈妈,因为他饿到不行偷了邻居小孩两块钱而给了他一个重重的耳光。
他想起来那天妈妈打了他之后,回到房间里哭了一个小时,直到他在妈妈面前发誓再也不做这样的事。
他想起来,每次爸爸喝醉酒之后就打已经熟睡的妈妈,他打不过爸爸,只能在旁边抹眼泪。终于有一天,妈妈跟他说要和爸爸离婚。